他就得换一种眼光看待了。
柴襄眨眨眼,仍旧赞许道,“祺之品貌兼优,当是有那一日。”
孙漕苦笑不得,这人什么时候竟学会拿哄小孩儿的路数招呼他了?
“孙某哪敢一直担当子襄的嘉许啊,不过也无妨,有朝一日能与你比肩同行,料想定当是比我一人踽踽而行更加耀眼。”孙漕眼中熠熠生辉,谈及起对坐之人来,竟是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什么?
柴襄神色一凛听出些不对劲,这才发觉孙漕对他,应是会错了意。
广陵柴氏号陵阳世家。在历朝更迭中惯以明哲保身,与其他威赫世家相比,在官家眼中但可称一声偏安一隅也不为过。
陵阳世家声名澹泊清贵,旁支子弟皆出类拔萃,但担当京中要职者屈指可数,只有内定的族亲子弟方可入朝。
他乃嫡房独子,也是命定的家族承嗣,生来便被长辈以陵阳世家接班人栽培教养,日后是要主掌接替家族兴替要务的。
只叹道途不同,怕是无法与他共事了。
但似乎神色轻松接受了这个事实,柴襄笑容一如往常,“君若归,莫笑我落魄。”
孙漕原本自顾自地说着话,却是脊背一僵,本就枯瘦的指尖悄悄褪去血色。
“我怕是,够不到了。”
他听见,那人坦诚且诚挚地表明,他够不到他。
只有柴襄自己知道,这是他认真思忖后,吐露出的最真挚的实话。
兴许他严谨于品学,然而他却并非如自己一般是对官途有那种殷切欲望的人,甚至可谓要求不高,容易满足。
可是未来谁也说不准,不是吗?孙漕如是作想,他欲探究他话里真假,却也明白这是自欺欺人,本就没底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隔着一簇暖火,他与他的目光粼粼相切,已然夜半,在时间的催促下,别离的怅惘气息在空气里弥散,二人皆心明,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孙漕只晓得添扔柴火,瞥见柴襄起身,双手交于背后端详起庙宇墙壁上刀刻的涂鸦小字。
那小字宛若信笔涂鸦,分明没有半分值得欣赏的地方。
他按了按心口。
他再是迟滞,时至眼下与人独处近在咫尺,已经足够窥破,自己这股怅惘燥热到底从何而来。
只因,他与李家已有翁婿之谊。
翁婿之谊啊。
那种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己,却别有归属的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钝扎着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心。
沉思过两个呼吸,孙漕朝他走去,也学着他,抬指在墙上凹凸不平的笔划里细细摩梭。
他用目光亲自丈量,二人的手指,最近时,刚好六寸二分二厘。
君子澹泊,他又怎好去触碰他的温度。
可是,当那人伸手在他双肩上用力拍了拍以示别后珍重,他才发觉自己还不能接受,满腹珍重瞬时被燎得火旺。最后一刻,他再也没有掩藏住,睁着满眼灼热鬼使神差地,意欲握住他的手与他抵额相对。
那种灼热明显得,再也容不下旁人视而不见。
柴襄面不改色,将手重新背离于身后,他侧过身来正对着他,目色观摩。
那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肃然沉毅。
横亘在二人微妙氛围中间的那层薄如蝉纸的佯装,就这样,在此时此刻,在无声无边的漏夜里彻底撕裂开来。
孙漕惧意顿生,深渊幽壑般的恐惧感牢牢攥住了他。他不敢面对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回应,唯一个念头在脑中闷响——
不敢造次。
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逃也似的,他忽然扭头朝外大步快走——
“祺之。”背后,他忽然唤住他。
于他而言,像极了一道死令。
他撑住门框,心神不宁地控制住发颤又虚浮的脚步,直觉劝他善待自己不能听不要听闭目塞听,他也知道接下来断然不会是什么好话,可是他、他!——
“当心思虑过重。”
“慧极必伤。”
声音沉沉,与抬头的咫尺暮霭融成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