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军民安生,朝纲定鼎。上位者吃惯了经过精心筛选过的细粮,碗里偶然掺和进一粒粗砾沙子,就觉得实在碍眼,容忍不了,想要大办特办,将事情上纲上线。”
“宋渊啊宋渊,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你也不想想,君王身侧聪明人不少,阿谀奏策的人又何时缺过,还会愁没人递来一条龙阶?早就先于你之举的人多了去了。陛下之所以挑三拣四,对时机迟迟不决,不过是在参摩那个给他递台阶的人罢了。”
“彻查你,一来能给众人摆出还你公道的样子,二来,又能暗中对持节加入京兆府的亲卫发动要令,盘查结党营私,再者,因为是你自己递上了台阶,主动求审……如此大费周章地审查你,甚至挞伐你,能不让你对他寒心。”
“皇帝对谁都会有戒心,你又怎么可能跳脱为例外?无条件的信任,从来不存在。枉你在朝堂卖命几十年,纠举弹劾,白眼傍身……他第一个想顺手查了的,便是你啊!”
宋渊紧闭双目,那人掷地有声话语在他脑海里句句回响,他仿佛在拆吃一颗难以下咽的苦榄,茎块从喉管里吞下,苦味却提前蔓延,直到血腥味涌上腹喉,他的五觉顿时清明起来。
宋渊温吞睁眼,此刻的他已经回到了羁押他的牢房,向后倚靠,又将手肘搭在了身后架叠的木板上。
这是近乎通达的释然。
玉皇殿下卸恩袍,羞见冥鸿惜羽毛。
早知骨鲠撄时忌,何似山林道迹高。
想来终怪他太过执拗,年轻时心气太高,一心扑于朝野之上,以至于、竟以至于……
他甚至想象那般光景,在那样的光景里,杨清最后没有独自缠绵病榻,他也不曾痛失……
想到这里,他蓦地停住了。
他的眼前,一幕幕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眼前滑过,最后,停在了宋知熹手捧药膳的腼腆笑容上。
他几次三番欺瞒自己,切勿多想,切勿多想,却还是在一个又一个空阒冷清的黑夜里按捺不住被他掘藏在心中深浅不一的疑窦。
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调转矛头再一次欺骗自己,那是她寄人篱下的伪装真心,算不得真,算不得真。
直到那一次。
她贪玩溜出去,半夜被他在角门处捉拿,他登时狠心责罚,闹得阖府尽知。
没有人知道,当恶毒糜烂的私心膨胀起来,怨怼恨意攀附上来,那个双眼被蚀烂了的那个他,竟以管教规矩为借口,想象着手中的鞭子真的甩在她的身上——
可是,他为何也会下不去狠心,为何又会那么舍不得!那双尽管害怕,却仍旧固执地望着他的、氤氲着水汽的眼睛,让他熟悉又让他的心脉阵阵抽痛!
一息松动,鞭绳歪斜,打在地砖上,只震起她的裙纱悠扬拂落。
她垂下了她的脖颈,身子一抽一抽,伶仃无依地软跪在地上,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弃儿,终是流下了委屈又难过的泪来。
其实,她一句又一句喊他的父亲二字,那内里的真心,日复一日已经洞穿他的肺腑,诚挚得掺不得假。
没人看见,那个时候的宋渊,手腕细微抖动。他怔愣着,麻木不仁的心有了彻底触动。他恍然发觉,原来从始至终,假仁假义的全是他一人。
牢狱的托燧忽明忽亮,响起霹霹剥剥的星火爆裂声,碳火的残躯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
宋渊把脸深深埋进掌心。
那一次,他险些酿成大错,招来让他更加无法原谅自己的果报。
她喊他一声父亲,这样一个因缘,也本应是一种造化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