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那篇《铭奏志华序》,整整第二回的,歪柄。
他要拿那本账册,亲自拍在他脸上,问他,往日习得的礼义廉耻是不是又都被他喂了野狗。
是以,预想过多遍的场景就这样在脑海中演习起来,一遍再一遍。
气闷中掺杂着期待,期待中掺杂着欣喜,笼上一股说不分明的忧虑。
他有心期待故知重逢,却知道他这种不甘于鸿隐凤伏之人,坐上高位,过程定然艰辛又要历经不少宦海沉浮,而这些,足以让一个人的心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他根本不确定。
往昔一句“与君共勉”的词话,是否还留有余温。
当你我人生暮色四起,那位走出半生的少年能否归来。
然而仅仅数月,好像世上所有最恶毒的挞伐,都错位加诸在了他的身上。
老太爷及柴李氏等人连同仆役镖卫在内四十八口人丁遭遇流寇,全部丧身于山道。柴襄得知噩耗哀毁癫狂,自江州千里下江陵只身连夜赶回,欲留目亡灵,于僻野遇歹徒盘剥,臂膀连中七刀,曝息于草野,翌日拖病体残躯渡于口岸。是夜暴雨滂沱,疾风飞沙走石,咳疾沉疴病发,雷电紫光乍现之际,柴襄心跳骤跌,直直栽了下去……
至此。
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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伧惶京街上禁卫奔来拉扯,脱身的女孩子被妇人们护住正在拍背顺气,孙漕的后背挨了狠狠一脚,膝盖骨结结实实地砸跪下去,他的头被人侧摁在地,怒骂声尖叫声在他的知觉里全部都变作死一般的寂静——
“——孙氏祺之,于离途泛湖中偶遇雷暴狂雨,惊悸而死。”
“——惊悸而死。”
二十年前湖心凶徒一句死因的交待,跨越时空与方才女孩子最后的字句交叠在一起,明明指代的非同一人,却前所未有地化作尖锐无比的刀锋扎得他满心满肺都是血!
阔别那日“与君共勉”的企盼,藏在他尚未剖开的心瓣里犹新鲜得滚烫,断不知自己与他,早已天人两隔。
昨夜书房坐夜入梦来,积灰的香碟,鲜活的音貌,也曾那么真实地展现在他眼前。
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原来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幻想。
孙漕被禁军反手押了起来,拖步带回囚车,他勉力支起头颅。在他眼里,天地间一切事物恍惚间全部失去了颜色,没有了底色的粉饰加持,所有人最真实的情态暴露出来,他们面孔淡漠,不喜不嗔,脸上写满了灰白与麻木,再没有任何波澜,全部都似没有了感情悲喜的一草一木。
走向囚车的道路在脚步的丈量下越缩越短,呆睁的视野里,倏而光华漫照,虹桥贯日。一人青绶冠带凌然现身,神仙姿容,宛若仙人下降,他灰寂的世界里,色泽开始复现。
眼前的柴襄似从二十多年前复刻而来,与记忆里别无二致。柴襄扬眉一笑,对他的丑恶姿态仿佛视而不见,仿佛对面,仍是当年那个倜傥又跋扈的少年。
孙漕全身紧绷,脑颅里嗡的一声反应过来,眼泪大颗砸地,只因为,他这一笑,眼里盈满的乱琼碎玉,是他自那夜仓促别离后,再不敢奢望过的光华景象。
世有缅怀,万千付现,他对他这个将死之人眼前的幻象,没有感到任何怀疑,因为……
回顾皆如草木,唯你,青山屹立。
然而那一如既往清隽又温润的声线里,只一句话,却让他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欲借朝廷的刀减轻负罪感,孙贼……你怎能如此令我不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