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无坚不摧的表皮之下,最脆弱最真实的少年情态,又像是无意间才闯进这个逼仄的角落,与那个在蜷缩起来的他,倏然目光对上。
如此郎君,怎么不招人眼热……
“——祺之品貌兼优,当是有那一日。”
怎么不招人眼热!
他望着高位向上奋然进取,成功将自己引以为傲的才情展露在了世人眼前,他凭他的才学他的机辨,赢得师长旌褒、赢得同侪艳羡、赢得百姓称颂,可当他汲汲营营终于身处高位时,回望过去……
眼泪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在枕巾上晕开一片洇湿。
他始才察觉。
“他们仰望鳌拜,却不及你一句认同、一句清浅的赞许来得让我惶觉隆重。”
“柴襄,我应你所望,挪开朝廷的刀了,你理理我,理理我……”孙漕睁眼,又闭上眼睛良久,再睁眼,依旧没什么变化,月光透过轩窗洒下满地清辉,照得他鬓霜斑白,失落渐渐被慌张取代,孙漕爬坐起来,喉咙中发出沉闷的呜咽,强烈的悔恨与挫败蔓延过五脏六腑,可任他如何放声哭泣,他再也回不到过去,回不到那人尚存于世间的从前。
棠生懂进退,棣生重情义,原本的棠棣双华,本不该以间隙难弥潦草收场。
是他错字当头啊。
……
半夜里山岗寒凉,孙漕再也无眠,每时每刻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抽泣着下了床,整张脸都已经哭得发麻,他定了定,看到桌上方才用过的碗筷,无处安放,便将它们一股脑放进木桶里,一副要出门,去山岗深处的泉涧里取水洗刷的架势。
山涧的水源接近山顶,他提着木桶,穿行在松林山道上,间或惊扰出几声禽鸟啼叫,偶尔有逾伸出来的枝条刮擦而过,在他脸上擦出几道血痕,他低垂眸子,也只是将木桶换了一只手提。
山涧的活水清澈,他抄起木勺蹲下来,一眼望去出了神。
水中的倒影映出他的面庞,虽不至于面善,却没有了以往揽镜自照时,看见的那种在年深日久里积染上的戾气。在他身后,穹庐夜色笼罩漫漫长空,又如有净瓶中的琼露点缀,星芒在间歇闪动,一颗点亮一颗……
孙漕的眼珠微微游移,忽然身形一凝,紧接着,唇瓣剧烈颤抖起来,他抖得匆促,小幅度转身,对上那道目光。
不争气的泪水轰然决堤,叫本来就看不真切的虚影一下子更加模糊,他猛地抬手乱擦一把。
“够了。”一声令下,掷地有声。
孙漕心里一跌,也许是因为夜里光线太弱,眼前的人几乎生出了实体,他的肌理他的轮廓无比清晰,就连因为情绪不稳,眉峰上挑的角度也能用目光丈量。
孙漕一颗心砰地摔成两半——柴襄、柴襄!
他脑子充血,在极想喊出来的刹那,喉咙里却只来得及发出嘶哑的几声嘲哳。
那声音,难听至极。
柴襄淡眸游睇,浑然无视这些难以入眼的把戏,他仿佛已经这样注视了他很久,“多年不见,你的猴戏,倒是有所长进。”
他到底不擅长用脏字骂人,还是原来那个柴襄。孙漕被他羞辱,痛苦地摇头想要解释,却听一股喋血的恨意从那人的后槽牙里咬了出来:“你亲自操刀剜我至亲,如今乖顺地移开朝廷的刀。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给我这个亲手‘回敬你’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