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期从各方面来看在血夜的历史上都称得上绝无仅有:它只进行了两天便宣告结束,它在官方确认虫族灭亡之后的第二百三十三年让活的虫族现世,它的精彩程度秒杀过往百分之九十九场次的表演。
血色上挂的视频录制了全程。
从裘顾行入场,到后来被血夜的工作人员抱走,穿插着他昏睡之后观众席的异动——第137期的观众也绝无仅有的在那个时刻身份从观看者转变成了表演者,大部分人并不觉得羞耻,反倒骄傲。
他们兴致勃勃地描述现场嗅到的气息,像是描述神迹,说到后来,倾听者都糊涂了,完全搞不懂他们究竟闻到了怎样异端的信息素,每个人的描述都不同。最后线上网友嘲笑那天在现场的观众,认为他们也许是被愚弄了,血夜那个时候可能往角斗场喷了成吨的致幻剂。
视频的尾声则由一团马赛克出场——没有人知道马赛克下的真人是谁,只知道那人开了全程的摄像与录音干扰,观看视频的人就只能看到一团马赛克停顿在介草后颈,而根据现场的人反馈,那人全程戴着纯黑面具。
之后他离开,一切平息,为137期角斗表演画上句号。
可惜,第一百三十七期宣布结束后,与“介草”有关的视频只在“今夜血色瑰丽”网站上停留了一天就被全面下架,很多人人洋洋得意自己有先见之明地下载保存了,更多人留言“跪求资源”。
4月23号天亮之后,血夜放走了还活着的三十一人,给了所有人契约中约定的金钱,给了奴隶更改身份编码的名额,赦免了因罪而来的平民。
哪怕有些人——极其幸运的一小部分——自始至终都没有上场。
裘顾行是在校医院醒来的。麟趾学院的校医院是三栋大楼,除了面向麟趾学院的学生,也面向就在麟趾学院边上的帝国大学,还面向贵族。
里面有最精英的医生,最先进的医疗器材和最前沿的药品。
他醒来时最先看见的是裘青绮,裘青绮一夜未睡的样子,眼球里泛着血丝,嘴唇很干,满脸疲惫。
“哥哥。”他哑声叫他。
裘青绮恍然回神,这才发现他醒了。
“我去叫七叔。”
他站起来时趔趄了一下,裘顾行想喊他,张了嘴却没发出声音,眼睁睁看裘青绮走了。
裘顾行缓缓坐起来,伸手向后摸去,背上缠了止血绷带,不太疼了,但有些发痒。床头柜上放着诊断书,他拿起来瞥了一眼,目光定在“第二性别”这一栏。
Omega。
他的视线微移,落在左手上。那枚腕环还在,好像没有人发现异常。耳朵里的微型耳机被取下来了,擦得干净锃亮放在桌上,裘顾行拿起来戴上,轻声喊:“凤凰?”
“你好,凤凰随时为你效劳。”
裘顾行低声说:“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一切只是我在分化的高热中做的噩梦。”
“很不幸,是真实的。要我精选几条‘今夜血色瑰丽’上的评论给你听吗?”
“‘今夜血色瑰丽’……那是什么?”
“血夜旗下的社交网络,注册成员都是角斗爱好者。”
裘顾行了然,他笑了一下,纠正道:“观看角斗爱好者。”
“是的,所以想听评论吗?”
“不用了。”
裘屏山来了。
“父亲。”裘顾行把诊断书放回桌面,与裘屏山对视一眼后就垂下了眼帘。
裘屏山沉声说:“人没事就好。”
“父亲,”裘顾行重新抬眼,慢吞吞地说,“你看到虫子了吗?”
裘屏山僵了一下,他说:“看到了。”
“就在首都星的地下角斗场。”
“是的。”
“那么,父亲,”裘顾行哑声说,“你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六年前我说的话。”
六年前,裘顾行的生母窦楚止死在家中的茉莉花园。八岁的裘顾行目睹了全过程,他尖叫,哭泣,试图拼凑母亲支离的躯体,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事后,警察来问话,裘顾行尖声道:“虫子杀了妈妈!虫子杀了妈妈!”
没有人相信。
虫族灭亡两百多年了,大家更愿意相信是沉迷机甲与虫族对战影视剧的孩子在强刺激下产生了幻觉与错乱。
自那之后,裘顾行变得孤僻寡言。
“小行,”裘屏山说,“那不一样。你不知道——”
裘顾行抓起诊断书砸向裘屏山,静默片刻,他嘴唇微动,大概想说滚,但忍了忍,只说:“父亲,请你离开,我想要休息了。”
裘屏山徒劳地说了两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转身离开。
裘青绮说:“阿行,七叔其实很担心你……”
“我有时候搞不懂,”裘顾行的眼眶微红,“我知道他爱我他在乎我,他也很爱妈妈,可是我亲眼看到的,我那么坚持的,哪怕只是欺骗,他为什么就不愿意对我说一句‘相信’?”
裘青绮说不出话。
“算了。”裘顾行深呼吸一口气,低下头摆弄腕环。
下午,狄家人带着狄亮和狄亮的五哥狄阐到了医院。
这次来的是狄阐的父亲狄烈宏,叫两个人跪在裘顾行面前道歉,祈求裘顾行的原谅。
裘顾行好奇地看着两人。他以为,按照狄亮的嚣张,恐怕要闹一阵,别说下跪,“对不起”这三个字恐怕都很难从他嘴里说出来。
没想到,听狄烈宏沉声说完后,两人扑通跪下了。
狄亮磕绊道:“对、对不起裘顾行。”
狄阐的头也埋得很低,小声说:“对不起。”
裘顾行:“……”
他微妙的不爽起来 。
狄烈宏说:“今晚小亮和小阐会离开首都星,去夔林一上学。非常抱歉他们这样不理智的行为对你造成的伤害……”
“等等,”裘顾行打断他的话,看向狄亮,“有个问题,上学期在长角流传的两段角斗场的小视频,是你发的吗?”
狄亮的脸色煞白,看了一眼狄阐,又看了眼狄烈宏。
裘顾行说:“那时你发帖说的叔叔是谁?是这个吗?”
狄亮叫道:“对不起裘顾行!我错了!请……原谅我!”
裘顾行说:“我不接受。”
他看向这里唯一的长辈,一字一句:“我不接受道歉,我受到的伤害不是对不起三个字就可以抹消的。”
狄烈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良久才咬着牙说:“即便如此,我们也致以最诚挚的歉意。至于更多的……弥补也好,补偿也好。狄家会和裘家的商量的。你……好好休息吧。”
他们离开。
医院走廊传来狄烈宏暴怒的声音,他听到狄阐哭着说爸爸我错了,听见医护人员的惊呼……裘顾行百无聊赖地打开腕环,滑动着星网上的信息,到处是娱乐八卦。
世界仍然那么平静、美好。
*
两天后,裘顾行见到了三七。
在藻区里的一家小店,亮堂堂的。下午的天气很好,风很温柔。
侍者端上来两盘劣质蛋白。
三七情况不太好。
在血夜里,他是上过场受了伤但好在没有断手断脚的,但现在,他的精神却非常低迷,盘子里的肉一口都没动。
“出什么事?”裘顾行问。
三七说:“我的妈妈死了。”
他在煦暖的阳光中讲他为什么会卖身进血夜:“……我妹妹,特别可爱的女孩儿,你见了一定会喜欢。妈妈生她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只杯子,后来取名,就叫妹妹碎碎,以前有句话叫‘碎碎平安’嘛。她比我小一岁,但我还没分化,她却分化了,成了Omega。你知道,Omega要被带走的,不给我们奴隶自己养。妈妈和弟弟把她藏起来了,我想去血夜弄一个改身份编码的名额,碎碎如果是平民,就可以继续跟我们在一起了。”
三七哽咽了一下,抬手胡乱抹掉眼泪,说:“我拿着名额高高兴兴回家,结果……弟弟身上全是血,他说妈妈被杀了,碎碎被抢走了。妈妈死了。我找了两天,找不到碎碎。”
他终于忍不住大哭。
他被鬣狗追赶、被灰狼扑在地上、被袋狮的利爪划破脊背时都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