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议论声还未停歇,拐个弯,一抬眼,棠月就见到了一系列灭门惨案的当事人——
妖僧慧空。
按她的猜想,能冠上“妖僧”二字的,怎么也该是个体态风流的美青年,谁知道是个胡子拉碴体壮如牛的大和尚。
棠月面不改色,开了店门,扶正了快要掉下来的招牌,才走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询问,“小姑娘,这里有面卖吗?”
棠月推开门,擦了桌子,拉出板凳,将人请进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她言笑晏晏招呼客人,“客人要吃什么面?阳春面,臊子面,甜水面,八鲜面,我这里地方不大,但客人想吃什么,应有尽有。”
说完,她屈指敲了一下怀中的脑袋,“以后招呼客人就是你的活儿了,流程记清楚没有?”
呲牙咧嘴的恶兽恨恨地扭开头,看也不看她一眼,一看就是脾气臭极了的野兽,难怪能把拍卖行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慧空和尚大马金刀坐下来,毫不在意自己的逃犯身份。他一身脏兮兮的僧袍染着血污,神色疲倦,形容狼狈,看着和乞丐也没什么分别,换家酒馆恐怕只会嫌弃晦气,把人恶声恶气赶出去,但棠月不在意这些,开门做生意,进了她的店就是食客,其他事与她无关。
“小姑娘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想起门外招牌上写的“天下第一黑店”,慧空大摇其头,从葫芦里倒了口冷茶,一抹嘴,道,“罢了,就来碗阳春面吧。”
他被敌人追杀至此,凭了真的脚程不出三个时辰就会追到这里,他身上银两不多,只够他再去清风楼尝一口酱肘子。说起酱肘子,不是他贪吃,三年前他从此地路过,闻到飘香的肉味,心中惦念了很久,如今他已是穷途末路,连佛祖都不肯施舍他一条活路,他只惦记着生前尝一口酱肘子的滋味,再去同了真殊死一搏,输了,便输了,不过一条命,也不算什么。
可清风楼太远,他饿着肚子,实在没有赶路的力气,便想着在这便宜的路边小店要一碗面,对付两口再去赶路,也不算太迟。
看这家店其貌不扬,招牌歪七扭八,想来三文钱就能打发一顿饭……吧?
听他要阳春面,棠月一挑眉,眼里透着戏谑,“哟,大和尚要开荤?”
要知道,这阳春面的名字听起来素净,实际上却是要用荤油和葱油来做的,这两样,正经和尚可沾不得。
慧空愣住,一拍大腿,竟哈哈大笑,“和尚?佛祖普度众生,却不肯度我,我还当和尚做什么,清规戒律,苦海无情,参得透佛偈,参不透人心,不如大干一场,死后也是快活鬼!”
他拍着桌子,粗犷的眉目透着豁达,怕棠月一个小姑娘为难,干脆道,“不会做阳春面也不碍事,老板娘随便做些什么来,让人填填肚子!”
“既然这样,我便送你一碗面。”
他的性子对了棠月的脾气,正适合给她开个张。棠月笑盈盈一点头,转身便走。
她这家店外头看着不起眼,厨房却是干净敞亮。她站定,提起菜刀,气场瞬间发生了变化,绮丽的眉眼笼上一层庄重肃穆,刷刷几下便雕出一朵透亮轻薄的萝卜花,为小菜做点缀。
慧空睁大了眼,只见她取了面粉揉成团,不过几息之间,巴掌大的面团就如同活物一般,在她掌中任意变形,才一眨眼时间就被拉扯成长长一根,柔韧细长。她手腕均匀抖动,雪白的面条像是被她抖出了残影,看得人眼花缭乱,惊叹不已。
棠月的动作有种奇妙的韵律感,不急不缓,从容不迫。锅里的水已经咕嘟咕嘟冒出白雾,面条落入沸水中,沉下去片刻很快上浮。她取了冷水来,将煮熟的面条过水,再从一直吊着的高汤中取出一勺浇上去,只听轻轻一声“刺啦”,那勺滚烫的汤汁便与面条发生了奇妙的反应,再盖上煸炒过的虾仁虾子,就是一碗引人垂涎的白玉盖珊瑚面。
饶是被人追杀多日,精疲力竭,慧空依然被这一手惊得目不转睛,眼都看直了。他不过是想要一碗普通的清汤面暖暖胃,老板娘的好手艺却让他心底生出浓浓的期待。清爽鲜香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面香,汤浓,虾子鲜美,色泽诱人,让人食指大动。
慧空耐不住抽了抽鼻子,赞道,“老板娘好手艺!”
棠月端着托盘,将面端上来,稳稳放在他面前。慧空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眼睛骤然亮起,连道三声“好”,紧接着便狼吞虎咽起来。
这碗面和他曾经吃过的面都不同,虾仁的鲜香和面条的爽利交织在一起,丰富的口感在舌尖炸开,老鸭和干笋吊出来的高汤味美醇厚,这浓郁的汤汁渗入中空的面条之中,给人的唇齿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慧空咕咚咕咚连喝几口汤,正要再称赞几句,忽然耳朵一动,神色大变,眼神迅速沉了下来。
这些颠倒黑白的伪君子,竟连吃碗面的时间都不肯给他吗?
棠月功力深厚,耳力卓绝,自然也听到了自远而近的脚步声,但她只是轻飘飘扫一眼,手中还拿着那把名剑瑶光幻化成的菜刀,对剑灵的嘤嘤哭泣听而不闻,郎心似铁。
慧空叹一声,放下筷子,准备出门迎战,不给老板娘添麻烦。棠月却轻飘飘看他一眼,提醒道,“面条要趁热吃,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慧空苦笑,“只怕要辜负老板娘的美意了。”
他站起身,将身上全部银两掏出放在桌上,正要大步走出店去,前来追杀之人却不给他片刻喘息的时间,直接杀入店内,将他的去路尽数堵死。
来的人不少,领头的便是石门寺的了真大师,面容苍老,气息绵长,他身后带着诸多佛修,其中一人恨意冲天,大骂道,“妖僧,受死!”
棠月站在不远处观战,手里捞过浑身是血的恶兽来包扎。那小东西却不领情,弓起背,恶狠狠盯住她,随时准备奋力一搏,似乎想要再在她手臂上添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他身上伤口密布,有粘稠血液渗出来,老板娘却不嫌恶,也丝毫不畏惧他凶恶的眼神,无情地将他镇压下来,给他上药,包扎,把他裹成一只白粽子,只露一只完好的眼睛在外面,像个独眼海盗。
棠月还在和恶兽大眼瞪小眼,就听一个大胡子开口冷斥道,“闲杂人等让开,否则别怪我们伤及无辜!”
在这些人看来,棠月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身上半点修为也没有,怀里还抱着个奇奇怪怪的鬼东西,木头桩子似的动也不动,不识相极了。
棠月扫他一眼,再看这一排气势汹汹的佛门弟子,却差点笑出声来。
这么一大群和尚挤在她这小店门口,简直像是一排光溜溜的卤蛋一样,害她笑弯了眼睛。
大胡子显然没有修炼到家,见她发笑,眼中闪过怒火,长鞭卷起一个板凳就要砸过来,想要让这臭丫头吃点苦头。
板凳飞到半空,没有人看到棠月怎么动作,只看到那板凳“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大胡子不依不饶,还要做些什么,却被了真拦下,他神情冷淡,半点不将棠月放在眼中,只说道,“不要徒增杀业。”
见此,慧空不禁大怒,雪亮戒刀直指对方要害,“你我之间的恩怨自行了结,对一介凡人出手也是佛门弟子所为吗!”
贫穷的老板娘低头看着被砸在地上粉身碎骨的板凳,脸上的笑意逐渐冷下来。
她都这么穷了,还有人赶着上门砸场子,还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