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昭阳府,正迎来沦陷后的第三个日出。
太阳如以往一样爬上来,赤中带金的神圣光芒撒落,却不闻鸡鸣、不听犬吠,不见昭阳府万千父老乡亲的安详容面。
有的,只是四起的黑烟、破碎的门扇、血迹斑斑的街道,以及来不及打扫、焚烧的尸块。
而周尧军,因为纵情的宣yin和连日的屠戮,正显得疲惫不堪。
一个个兜里揣着抢来的金银、身上挂满搜来的首饰。
有的倚着被血浸红的门框呼呼大睡,有的坐在小山般的死人堆上啃馒头喝水。
他们的大刀都卷了刃,手里的长枪都钝了锋。
每日千百遍重复着的单一杀人动作,令他们从一开始的亢奋、狂乱,渐渐变得麻木、手软无力。
而昭阳府,官兵亲眷、流民百姓、父老乡亲,共计十万性命,以八月十四周尧军进城为开始,到八月十六深夜里那一声巨大的爆炸轰鸣为结束,一个不剩,都被屠灭殆尽。
这三天,史称,昭阳三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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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马不停蹄的成雪融等人才终于赶回到元荈府。
他们并不知道昭阳府被屠城的事,只在元荈府城门下看到一批从昭阳府逃难出来的百姓。
百姓们见有马车疾驰而来,纷纷凝目,再认出坐在车辕处的马林,嚎啕大哭。
“马参将!”几名青壮男子扑了上来,跪在两边哭诉。
“周尧狗杀人啊!”
“我六十八的爹被一脚踹在心窝窝,断了气……我七十岁的娘又被一刀扎了背心,跟着去……”
“我一双儿女,大的才五岁,小的只两岁……两把枪,把他们挑在枪尖……”
“我老婆子,还有我两个女儿……睡到半夜,连着被单一起被拖出来,当街凌辱……”
“还有赵领队家……赵领队在城头自尽,他十八岁的女儿一刀捅死她娘,自己撞死在牌坊下……”
别人马林不认识,但这赵领队他却知道,原是昭阳府里的捕快,为人忠义,颇有身手,郭显仁成立民兵队的时候,选拔了他去做领队,算起来,和马林是同僚。
马林一听赵领队死得忠烈,又听他女儿贞烈不辱门风,一时又是悲痛、又是气愤,眼泪止也止不住。
成雪融怒红着眼从马车上跳下来,看流民乌泱泱的一大片,问:“你们有多少人逃出来了?”
又看了一眼天色,示意大家准备,“天亮城开,大家先进城。”
谁料,这话又引得流民中响起一片哽咽怒骂之声。
“进什么城?我们都在这守了一天一夜了,不管怎么跪怎么求,它就是不开门!”
“都是大成的百姓,都是西南的百姓!我恨啊,我千辛万苦从周尧狗的刀枪下逃出来,却要活活饿死在自己人城下!”
“南城门不肯开,说是向着昭阳府怕周尧狗冲进去,那这北城门呢?大白天的都关着,狠了心要眼看着我们死!”
“我外甥女嫁了元荈府一户姓钱的人家,我内侄儿又娶了元荈府一个姓孙的女娃,我是他姻亲、表亲……”
“咱两府就隔着矮矮一条羊牯岭,岭上那片林子是我们的,其余几座茶园是他们的,上岭摘柰采茶常有遇到……”
“羊牯岭下一片水田是我们的,园地是他们的,下田下地也有打招呼……”
“他们还常到咱道陵观上香求药,谁亏待他们了,见了都笑眯眯的……”
道陵观!
马林、金银花、夏枯草三人听到这名字,脸色都是一变,急问:“知不知道道陵观现在怎么样了?”
成雪融早知道昭阳府里有道观,但并不知道这道观的名字,这会儿见他三人神色有异,就隐约猜到了。
可这些从昭阳府逃出来的平民百姓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猜不到,听得马林问了,就如实回答。
“观主留侯道长去见了那个桀王周莫,要杀周莫,但没杀成,反被砍了头……”
“观里三十六位道士不知道怎么样了……”
“刚才从道陵观那个方向才传来一连串爆炸声,那么大声音,怕是什么都炸没了……”
炸没了?
金银花、夏枯草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失声喊了出来,“道长……”
“炸没了……也好!”成雪融咬牙道。
造火药需要的那些材料,藏在道观里是最不会引人起疑的,所以这个道陵观实际是火药作坊。
留侯道长既是观主,肯定也是火药作坊的主事人,是金银花、夏枯草教出来的“继承人”,否则金银花、夏枯草不会为他的死动容。
他视死如归、行刺周莫,之后道陵观被炸,应该也是这三十六道士共同的决定。
他们要毁了火药作坊,他们愿意用生命守卫火药的秘密!
“这是他们的……忠和勇!”成雪融狠狠闭了眼,吩咐下去“回头,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他们不会被大成忘记!”
“……是!”
“现在,进城!”
成雪融抬头看着躲在垛口向下张望的守卫兵,叫马林,“你去叫门。”
马林跟着郭显仁在西南行省立下大功,在西南地界内就算是横着走都行,守卫兵当然也不敢怠慢,见马林在城下吆喝,吓坏了。
一边差了人去请知府方介亭,一边讨好着马林:“马参将请稍等,知府大人即刻便来,您站阴凉点的地方歇会儿……”
“歇个屁!周尧狗都打到你家门口了,你还好意思叫你马爷爷歇!少废话,快开城门,让你马爷爷进去!”
“马参将……马参将息怒,是……是知府大人交代下来,不能……不能开城门,小的……小的也难做……”
“难做个屁?论品级,你马爷爷我是三品参将,他方介亭不过四品知府。论功劳,你马爷爷我在昭阳府守了一个多月,杀了多少周尧军,他方介亭……他方介亭连个屁都没放,他凭什么不开城门!”
守卫兵:“……”
凭什么?
凭他还是知府,凭他还管着我的俸禄!
成雪融提醒马林,“方介亭不顶事。叫他们的头儿出来,就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兵房经承,黄智可。”
黄智可那一身武人气质可做不了假,当日对着马林又是跪又是拜,是真心实意把西南放在心里的,如今昭阳沦陷,她可不信黄智可会不管这些流民百姓。
“啊对,黄智可!”马林一拍脑袋,仰头又问:“姓黄的呢?他不是管着布防巡检吗,叫他出来给马爷爷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