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替我活,我替你入魔!”
君逸言落,天地变色,沉渊一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血流成河。
青冥大陆。
玄炽十八万年末。
事隔数万年后,画心都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个男人,以及那个惨绝人寰的修罗世界。
原本他约好了三日后再来取她的性命,可三日之期未到,他却提前动了手。
当无数枉死的怨灵如暗流般迅疾地涌向九幽时,正躺在曼珠花海里闲卧等死的画心,突然觉得奄奄一息的孱弱病体立即回满了血,四涌的鲜血和恶灵滋养着她,她如同这一地枯萎的曼珠花一般,重新鲜活了起来,生机勃勃。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嗜血灵为生,每当她生机勃勃时,就正当人间惨剧。
可她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这么大规模的战争,能一瞬间死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
仿佛……不是人力所能为之。
莫非……是他?
顾不得九幽一时鬼满为患,画心立即一跃而起,腾云乘风火急火燎地朝着月神山赶去。
红衣赤足,披头散发,来不及收拾得体面端庄些,她匆匆赶去见她的心上人,却只见到了满目苍夷。
头顶的虚空,是电闪雷鸣,暴雨狂风。
脚底的蛮荒,是尸体横陈,哀鸿遍野。
天地间,万物枯寂,了无生机。
高耸入云的月神山之巅,一股强大的神息自山巅蔓延,笼罩着四海八荒,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网住芸芸众生,网进喋血炼狱,藏无可藏,逃无可逃。
九天之上的战神君逸,于月神山巅,足立虚空,一身如水的蓝袍无风自扬,清逸绝伦的脸色一沉,凌厉犀狠的眸光一扫,手中长剑金芒万丈,剑锋指向的却不是她——九幽神女画心,而是他脚下的万千子民。
他仿佛听不见惨叫和哀鸣,也看不到尸横遍野,他杀红了眼,挥剑横扫,他只要,她能活着。
苍生万民,自会再有。
神女画心,只她一个。
如果只有杀戮和鲜血才能让她活着,他甘愿为她,不做君临天下的战神,只做恶名昭著的屠夫。
果真是他!
那一刻画心突然明白,所谓的三日之约,其实就是一个幌子,是他的缓兵之计。君逸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她的命,相反,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屠尽众生,救她一命。
“住手!——”她急急一声厉呵。
声至,影随,红衣蹁跹,如火踏风。
琴声泱泱,指间流光。琴气与剑气隔空相撞,如乍破的日月天光。
九幽之力,势不可挡!
君逸堪堪退了三尺,落在月神山之崖,崖边碎石即刻化为了层层齑粉。
画心收琴敛指,凌空踏风,轻轻落在君逸身前,红衣烈烈,墨发漆漆,眼神睥睨,却又目透悲悯。
“你不必劝我,我意已决。”君逸侧身对她,负手而立,双眉似剑,目色苍茫,神色果决。
“众生无辜。”清冽之声,破空而来,带足了她的一腔震怒。
君逸眸中闪过一丝痛色,“众生无辜,你又何尝不无辜?”
“你可还记得你是谁?”画心气得脸色煞白,冷声质问着他。
“我是……你的……”
“不——”她厉声打断他,她不杀众生,众生却因她而死。纵然他皆是为了她,面对尸山血海她亦无法再对他和颜悦色,“你不是我的谁,你是最受世人景仰的九龙真神,你的沉渊剑该斩的是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而不是苍生万民无辜百姓。”
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脸色皎洁得如同世间最好的美玉,他轻声问她,“那你可知道,我为何执意要修成九龙真身?”
画心郁卒,在她眼里,这个问题实在问得太有失他九龙真神的水准。
在青冥大陆,自古以来,人想修仙,仙欲封神,神亦想修九龙真身成万神之神,这不都是追求至高无上力量的本能么?
何况,他还身份特殊,胸怀抱负。
所以她微微仰首看向他,一脸的义正言辞,“为了守护天下苍生!十八万年前那场神魔大战,导致生灵涂炭,你生于君神一族,自然有匡扶天下之责。”
这就是相识十六万年以来,她对他的全部认知。
他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十六万年,她还是一如他第一眼见到时那般惊艳,一双眸子水汪汪的,只看一眼,仿佛就要融化在那一汪清泉中。
“你错了。”他看着她,露出温和的笑意,“自始自终,我都只是为了你。”
见他笑得温润如玉,又句句深情,纵然强势冷硬如她,也不由心软了下来,声音低了几分。
她轻声质问他,“当初是你说要让这九州天下江山如画,也是你说要与我共享万民归心,这天下这万民都是受你我神力恩泽而生,他们……都是你的子民!”
见他无动于衷,最后,她只好低了声音恳求他,“君逸,你就此放手,跟我回去可好?”
以前,只要她开了口,他从没有不应她的。
可如今事关她的生死,让他就此罢手,等于是在对他说:让我死吧,你等着替我收尸就好。
心虚地垂了垂眼睫,她也料到,这回他不会听她的。
“我许你的江山如画,我许你的万民归心,都只是为了你画心。”他凝视着她黑漆漆的眸子,语气冷硬且无情,“这世间的苍生万灵于我来说,一如凡界农夫种的菜、屠夫杀的猪,我养育福泽他们,都只是为了用他们的鲜血和灵魂供养你,从你我重造出这世间一切时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画心的唇轻轻一颤,她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一言不发地移开眼去。她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心话,他是那样一个温润谦雅之人,他不过是在用冷漠掩饰着他的心痛。
她还知道,是她让他两难了。
若……她只是个寻常女子该有多好。
明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嗜血灵为生的怪物是她,她绝不能让他替她背负了这屠戮的宿命,更不能让他越错越多,届时天地震怒,万千天劫加身,纵他有九龙真身,怕是也承受不起。
“放手吧,你——救不了我。”画心抱琴侧身,立于高山之巅,俯瞰崖下尸山血海,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这是命。”
“他们因你福泽而生,如今为你奉躯而死,也算是顺应天命。”君逸眼睫微阖,射出一道精光,冷声沉沉道,“何况,我根本就不信什么天命!”
闻言,画心敛尽了笑意,换上满脸的疏离,既然软言相劝无用,那便只好强势碾压了。
她开口的语气冷硬如铁,“你若执意如此,那我……只能对你不客气了。你的九龙灵骨还未练到第九层,不是我的对手。”
随即一道红光乍现,笼罩她的周身,衣袂翻飞如瞬间燃烧起鲜红的火,飞扬的袖中张开数道银白的游丝,游丝微漾,琴声嗡嗡,犹如凤鸣。
君逸自然认得那游丝便是九凤朝鸣的琴弦,削铁如泥,威力仅次于他的沉渊剑。若弦中注入她的九幽之力,即便是他不死不灭的九龙真身,她也斩得。
他朝着她轻笑,“除非你杀了我,否则,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死在我前头!”
说罢,君逸身形一遁,长剑凌空,再次为她血洗苍生,瞬即红影紧随,游丝轻转,再次对他挥琴相向。
剑,是沉渊剑。
琴,是九凤朝鸣。
皆是绝世无双的上古神器。
月神山一战,他和她最初的目的,就是背道而驰的。
她仅求,一死以救苍生万民。
他却要,屠众生只为她一人。
那一战,旷日持久,胜负难决。
一红一蓝,两个身影在高空缠斗数十日,琴光剑影,凤啸龙吟,她和他,不是谁杀不了谁,而是,谁也不忍杀谁。
世界被割分为两个色块,上面是看不到尽头的黑,乌云密布,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红,血流成河。
突然,一道冷寒的刀光直直地刺向君逸的后背,千钧一发之际,画心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朝着君逸扑去,锋利的沉渊剑立即刺穿了她的胸膛。
一剑穿心!
因用力过猛,她的身体连着剑柄一起扑倒在他的身上,即便痛得手脚痉挛,她还是拼尽余力,抱着他回身一挡,冷寒的刀光直直劈在了她的后背上,自左肩至右腰骨处,长长一条血痕,皮开肉绽。
不过,寻常刀剑之伤对画心来说并不算什么,真正致命的,是插在她胸口上的那把沉渊剑。
撕心裂肺之痛,令她不堪承受,可除了极致的疼痛,她心中更多的却是释然和解脱。
她唇角洇着血,却露出浅浅的笑窝,终于,可以结束这以血为生的丑陋宿命了……
“君逸。”她轻声唤他,眉目是从所谓有的温柔,“谢谢这十六万年里,你让我心有所依。”
轻咳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她又笑道,“还谢谢……这十六万年里,因有你喜欢,我从不曾……孤单。”
原来,死的时候会这么疼!
她紧咬着唇,才没让自己呻吟出声。
君逸同样看着她,以及刺穿她胸腔的赤金流光色长剑,他看见鲜血从她的胸腔缓缓开出绚丽的花来,九凤朝鸣从她失力的指尖坠落。
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她看到他那张数万年来一直临危不惧面不改色的冰山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
惊怒,惶恐,哀绝,还有悲痛……
他的双手举在半空颤栗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手足无措地将沉渊剑从她的身体抽离,溅出的热血沾染了他一脸,他将长剑一甩,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拔剑的刹那,她痛得全身一阵颤栗,痛得她几乎想一脚将这个粗暴的男人踹开。可她痛得手脚无力,只能落在了他怀里。
数万年来,第一次,她离他这么近。
他抱着她,在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圈。那一刻,于她来说,时光美好得,胜过她曾活过的万千岁月。
“疼吗?”他颤着音问她。
“疼。”她老实地没有逞强,忽而露出狡黠的笑意,她说,“那你……帮我止……疼好不好?”
“怎么帮?”
“你靠近一点,再近一点……不够,再近一点……”
她轻声吩咐着他,看着他一寸寸靠近的脸,四目相对间,一股暧昧的气息缓缓流淌。待他鼻尖抵着她鼻尖时,她忽然费力往上一抬,吻住了他的唇。
他倏忽地怔愣后,立即气息微乱,血脉膨张。轻拢慢捻,唇齿厮磨间,他听见她娇软低吟的声音,“这样就不疼了……”
她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其实她的心口很痛,眼角很潮湿,心神还有些恍惚,在与他的抵死缠绵里,她回顾她这一生,有太多不堪承受的宿命,唯一令她欣然接受的便是——爱上他。
哪怕,爱而不得。
有些话,她怕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所以哪怕她疼得口齿打颤,还是忍不住对他絮絮叨叨:
“君逸,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喜欢你身上蓝天一样的颜色,还喜欢你眸光湖水一般的澄澈。从第一眼......见到,就喜欢。”
他颤着音问她,“你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才说……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