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洗,山雾浮朦。
葛藤君走出洞府,在晚风中静立片刻,转身走向紫云崖的背阴处。
山壁之下与丛林相接,有一方泉流汇聚而成的清澈山涧。
山涧凝聚成一片琉璃般的浅池,水色透润如玉,周围的青石被常年的潺流打磨得光滑圆润,苔色凝厚深沉。
山林如墨,水色倒映晴夜星光如碎银洒落。未到近前酒香先至,池边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风虚子随意而坐,数个未开封的酒坛堆在一旁,一坛刚开好的被他握着坛口举起,遥遥向葛藤君晃了晃,转手分别倾倒在两个木碗中。
“去你房间没见你人,原来把我的酒搬到这里来了。”
葛藤君上前,举步攀上青石,振衣坐在风虚子对面,端起面前的一碗酒浅啜一口。
饮酒不醉,便失了饮酒的乐趣。葛藤君不爱独饮,更喜欢与人对饮谈天。
风虚子能言善道,酒助谈兴,然而今夜对坐的故友格外沉默,转眼半坛酒下肚,浅池石上也只闻水声缓缓,风过萧林。
石下草响,有蟾蜍扑进野草堆。
“怎么,你也想喝?”
风虚子倚卧石上,已有了三分酒意,笑着向草丛中的蟾蜍搭话,举起木碗将残酒呈一线倒下去。
“这只蟾蜍倒有些像当年那只。”他轻声道。
葛藤君转头望了一眼,回答:“既生在这里,或许是当年那只的子孙。”
那是许多年前,风虚子前来访友的一个初春。连续几日阳光明媚,正以为春回大地气温转暖,又不妨忽然阴雨连绵,温度陡然又降回了寒冬。
蟾蜍本在池边泥下冬眠,被阳光欺骗提前苏醒过来,又在寒风中瑟瑟睡去。那几日葛藤君都在浅池边逡巡,把来不及回泥下过冬的迟钝蟾蜍放回合适的地方。
风虚子到的时候,就看见好友正在照顾一只蟾蜍。
救助冬眠动物的故事,就不禁想起农夫和蛇。葛藤君忙忙碌碌,不畏严寒的仙人就倚在青石下喝酒吃瓜,等好友忙完,笑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农夫救起了一条冻僵的蛇,把它放在怀里捂暖。蛇苏醒之后反而咬了农夫一口,导致农夫中毒身亡。
葛藤君不喜欢这个故事,微妙的觉得被嘲讽,回道:“蟾蜍又不会咬我。”
仔细想了想,葛藤君道:“如果我是农夫,决定了要救那条蛇,那么就算被咬,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说:“救人是因为我想救,既然是自己想做,决定要做的事,就没什么可后悔的。”
木碗举到唇边饮了一口酒,葛藤君道:“我现在也还是这么想,你也常说做事要凭本心而行,无论结果如何,只求问心无愧。”
风虚子无言以对,丢了碗举起酒坛,对着坛口痛饮剩下的半坛酒,猛灌一阵仰面躺倒在大青石上,仰望天空,忽然大声问道:“你这紫云崖上空笼罩的是什么啊?!减智光环?圣父之光?”
葛藤君有听没有懂,但听风虚子的语气也知道不是好话,于是不去理他。
“比起仙界,我更喜欢在人间游荡,”风虚子说,“这么些年我遇见过的妖修也不止你,不过都只是几面之缘……知道为什么我隔个几年就来找你吗?”
“不知道,”葛藤君答,“如果不是好话就别说了,不然我会把你抽进池子里。”
风虚子嘿嘿笑了几声,枕着胳膊,眼中倒映星辰,说:“人间有句俗话,叫‘好人不长命’,尤其是你这种傻乎乎心肠又软的,不趁你活着的时候多见几次,说不定哪天就再也见不着了。”
这话说不上是好是坏,葛藤君摸索着酒碗有些犹豫,藤萝攀附着青石蠢蠢欲动,拿不准该不该把风虚子掀到池子里去。
忽听风虚子接着说道:“你要当好人我没意见,你要自己找死我也拦不住。但说实话,我修行这么多年,嘴上说着随缘,真到与亲朋好友缘尽诀别之际,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你死了,我会替你报仇。你拿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命,横竖你自己都不要这条命了,不如让我替你彻底收拾干净。”
抚摸木碗的动作稍稍一顿,葛藤君一声轻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惦念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惦念了这么久。”
葛藤君道。
“听说她已经不在的时候,说不上是难过吧,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