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厌顿住脚步,回首看她。
宋禧抬眸,正对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水色清透,即便冷眼看人也似别有情谊。
宋禧暗叹,怪不得能如此得父皇喜爱。
她微扬起纤巧的下巴,点了点他的衣摆,再次提醒道:“先生的衣裳破了”。
李书厌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袍角,然后点点头,诚恳道:“是了,我竟一直没发现,幸亏公主提醒”。
他说话声音微微低哑,像是早春的风拂过高原上才冒头的草芽发出的沙沙之声,听入耳中叫人心头微痒。
宋禧淡笑着望他。
李书厌抬首,缓声与宋禧解释道:“方才在路上遇见一个孩子将风筝放到了瓦檐上,我攀上去与他取风筝,想是那时被砖瓦勾破的”。
他再次颔首致谢:“多谢公主提醒”。
否则,今日他怕是要在君前失仪了。
只是……
他抱着琴,在原地踌躇了一下。
他是蓬莱馆的琴师。
蓬莱馆是弹唱伶人居住的地方,坐落在皇宫东北角最偏僻的位置,离皇帝的寝宫也是最远的。如果他这个时候回去换衣裳,这一来一回的怕是要耽搁一个多时辰。
宋禧面无表情的将他看了一时,见他风仪翩翩,涵养倒是很不错的样子,于是她开口道:“先生若不介意的话,我替先生缝补上吧”。
“你”?李书厌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宋禧淡淡地点头:“先生放心,我的针线是极好的,当年宫中最好的绣娘都是比不过我的”。
说着她不待李书厌回答,便转头吩咐魏晴回望舒馆取针线来。
望舒馆离皇帝寝宫是最近的,半刻多钟的时间,魏晴便回来了。
宋禧接过针线,看了李书厌一眼,然后转到照壁后头去。
李书厌迟疑了一下,还是举步跟了过去。
照壁的另一边是向阳的,积雪早已化尽了,此刻的地面倒是干干净净的。
宋禧从怀中掏出帕子来铺在地砖上,然后抬头问他:“先生不介意席地而坐吧”?
李书厌半垂着眸子看她,微微颔首。
他把琴放到边上,一撩袍角,便依着照壁坐了下来。
宋禧蹲到他的身边,照着他的衣袍的颜色选了线,然后熟练地穿针引线,沿着衣料的经纬纹路,一点一点将他的袍角裂开的口子给界严界密了。
李书厌看着宋禧熟练的手法,有些意外:“不想公主殿下竟然习得这一手好针线”!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如果不是她右手有疾的话,这一手针线只怕会更好!
宋禧专心界线,闻言只轻弯了一下朱唇:
她何止女工针线好?当年的她琴棋书画哪样不好了?
宋禧自小聪明且要强,越是得父皇偏爱,她越是要样样都出色,样样都要压过别人一头,叫父皇更加喜欢。
所以她自小便在这些仕女必习的技艺上头下足了功夫,她的针线活,当年可是连针织局最好的绣娘都叹服的。
如今因着右手不便,技艺自然大减,但却仍是强过许多人的。
李书厌掀眸看向宋禧的侧脸,他见她神情专注,也便不再出声打扰她了。
不过一刻多钟的功夫,宋禧收了最后一针。
她将李书厌的衣摆摊平整了,然后仔细端详了一下,看神色似乎对自己的技艺还是很满意的。
“补好了”,宋禧抬头看着李书厌轻轻一笑,漆黑的眸子里透出炫目的光彩来。
不待李书厌说话,她忽的又俯身将唇凑近他的衣角,然后咯噔一声将线头咬断。
李书厌惊讶了一瞬,连到了嘴边的道谢都忘了。
“你看看可还行”?宋禧一边收拾针线,一边站起了身来。
李书厌垂目望向自己的衣摆,却见针脚严密,经纬有序,若不仔细瞧,竟看不出是缝补过的模样。
他起身,顺便将地上的帕子拾起,叠好,奉还与宋禧:“今日多谢公主了”。
宋禧含笑接过,微微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可以去了。
李书厌不再耽搁,当下抱了琴,转过照壁进了皇帝的寝宫。
宋禧拍了拍衣袍,也绕过照壁,规规矩矩立于寝殿门口,等着父皇召见,或者不见。
时辰快到正午了,头顶上悬着的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宋禧出门的时候穿得太多,此刻便是有点站不住,身上微微出了一点汗,又闷又腻的,有些躁郁难忍。
她揪了一下脖颈间的兔绒围脖,正要将它解下。
这时忽有琴声于皇帝寝宫内传来。
宋禧一愣,不由得顿住了揪领子的手。
琴声隔得远,远而淡,被寝殿大门阻隔,婉转低徊,似真似幻,似有似无。
然而,宋禧还是从断断续续的琴音中听出来了:
里头弹的是《蝉山夜雨》!
那是宋禧十二岁那年作的曲子,记录了一段最是静好的时光。
蝉山行宫,春夜喜雨,只有她,父皇和母后三人于廊下赏雨。
那是父皇四十五岁的生辰,于大殿中大宴群臣之后,他还不忘来母后殿中,吃一碗母后亲手做的长寿面。
那个时候宋禧在边上看着,只觉得山间夜雨真是好,廊下海棠开得真是好,她的父母也真是好,于是有感而发,指尖拨弄琴弦,顷刻谱出这一曲《蝉山夜雨》。
因曲意安适而动人,这曲谱倒是流传了下来,当年还曾于宫廷中风靡过一段时间,如今想来该也是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然而,今日,此时此刻,乍听到熟悉的音律,宋禧残缺的右手手指不自觉地跟着动了动,似乎还在贪恋昔日琴弦的温度。
可惜她已经不能弹琴了。
即便能弹,如今意境不同,弹出来的也不是当年的那一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