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宋禧回宫后第二次步入惠泽宫。
第一次,苏太后与宋禧定下了婚事,宋禧很顺从,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哄得太后高兴的很,笑得眉眼间的皱纹都似平添了许多。
这一次,苏太后会以什么面孔来对待她呢?宋禧驻足于门前仔细思考了一时,然后举步入内。
太后屋内摆了熏笼,熏笼里头燃着香,香气袅袅升腾,萦绕眼前,又闷又呛,叫她看不清坐在上首座位,那个老太太的面孔。
于是宋禧抬脚往前走近了一步。
苏太后看着她,道:“你再上前来”。
宋禧又往前几步。
苏太后道:“再走几步”。
宋禧轻移莲步,走至苏太后身侧然后蹲下。
苏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忽然抬手狠狠的一巴掌抽向宋禧的脸颊。
“啪”!清脆的巴掌声突兀地响在安静的室内,将窗前架子上的鹦鹉惊动。鹦鹉惊恐地扑腾着翅膀,差点没从架子上掉下来。
哦,原来是这幅面孔!
宋禧偏头,阖了一下目,咽下口中腥甜的血腥气息,然后用舌头抵着腮帮子,等着这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过去。
她在心中暗想,她这辈子活了二十年,只被两个人甩过耳光,两个还都姓苏,她这辈子莫不是与姓苏的犯冲?
“你可有话要说”?
苏太后寒着声音,居高临下问她。
脸颊有些僵麻,宋禧扯了半晌面皮,才勉强说出话来。
她弯着眼睛,是笑吟吟的模样:“太后您可别生气,仔细闪了手”。
苏太后先是蹙眉,然后颇震惊地望着宋禧笑嘻嘻的脸,心头越跳越快:
她还真没见过被人甩了耳光,还这般笑脸相迎的。
至此,她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跟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孙女:
脸还是那张干净又纯透的脸!声音也还是那般细细嫩嫩甜甜的!独一双眼睛,漆黑平静,仿若深达千尺阳光照不进的幽潭,即便在笑,也是一汪死水寒浸浸的,叫人看进去心头便无端发紧。
苏太后咽了一口吐沫,勉强镇定下来,她厉着声音,斥责道:“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当初长公主送你回京,说是在那等歌舞场所找到的你,哀家原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有些可信了。便如此,哀家道,你既已回宫了,便该自爱些,谁知你竟堕落至此,天家尊贵,哪里有你这样的公主”!
苏太后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末了,伸手一把掐住宋禧的下巴抬起来,她逼近她眼睛问:“哀家且问你,你与那韩大人究竟是几时相识,几时有了首尾”?
宋禧仰头望着苏太后,眼神极其真诚:“太后,这个我也不知道,你要去问他才成啊,可是他闯进了我的洞房,又不是我闯了他的洞房”。
“你……”苏太后被她气得一噎。
她冷笑一声,然后狠狠得甩开宋禧的下巴,道:“成,你既不说,便去院子里给哀家跪着,跪到脑子清醒为止”!
宋禧被苏太后甩得一个踉跄,一手杵地,才勉强顿住身形没有摔倒地上去。
宋禧站起身来,然后屈膝恭谨行礼:“是,宋禧遵命”。
说完,她转身款款走出门去,当真规规矩矩跪到院子当中。
……
室内安静下来,苏太后心中焦躁,只觉得喉咙又干又痒,于是伸手往边上桌案去端茶水。
手一摸到茶盏,发觉是空的,苏太后抬头,正要唤约素。
这个时候,正从内室的屏风后头转出了个女子来,女子身子有些重了,但是走路却悄无声息的,只白色的曳地裙角拖在丝绒地毯上发出一点沙沙之声。
女子走到太后身侧,亲自为她斟茶,然后小声劝道:“太后您息怒”。
苏太后接过她奉上的茶,却捧在手上,怔了半晌不饮。
末了,她又将茶盏放回案上,然后执起女子的手,皱眉道:“秋慈丫头,你说你那堂兄与宋禧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也没见他们是认识的,怎的突然就这般了”?
苏太后耷拉着眼皮子,默默地将往事回忆。
当年的宋禧可是皇宫中最受宠的小公主,千尊万贵的,连宫门都不常出,况且一心都扑在苏项身上,旁人瞧都瞧不上一眼!而韩戟只是破落户韩家的一介庶子,儿时还曾因为杀人罪名判了流放充军,二十来年大半时间都在西北耗在军中,这二人一个天南一个海北,怎么能牵扯到一块去呢?
后来韩戟逐渐于军中崛起,渐至权倾朝野,可那时的宋禧已经被人从皇家寺庙掳走流落民间!
怎么想这二人也该是毫无瓜葛的,究竟什么时候搭上线了呢?
况,这些年也没听说过这位韩大人在美色上头有多用心,也就隐约听说过,他曾于北地养过一位如夫人,其他风月传闻也从未有过,宋禧固然很美,可是在韩家人面前那也是不够瞧的,何至于此呢?
她想不明白,于是便将眉头皱得更深了:“秋慈丫头,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秋慈本是午后进宫来看望韩贵妃,顺道来惠泽宫请个安,恰好遇见苏太后召来宋禧,这才避进了里间屏风后头。
此刻,她见苏太后面色沉郁难看,于是反手握住太后的手,细声细语道:“韩大人虽然是我堂兄,但是太后是知道的,我自小养在外头,也未曾与他见过面,这些年来,也是一句话都说不上的。我对他的事也不很了解。左不过大家都姓韩,我沾他一点光罢了”。
苏太后抿了唇,是啊,都只是沾光罢了,但是谁沾这个光,也不能叫宋禧给沾了去!
这位韩戟韩大人从军二十载,一路由充军罪犯扶摇直上官拜大将军,公爵加身,直至今日,几乎掌握了国家半数兵权,西北重镇各方军将几乎都是他的亲信,在朝又为皇帝所倚重,年前皇帝才下旨传位于先太子,便加韩戟太傅衔。先太子体弱仁懦,皇帝此举本就有托付江山之意了。
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怎么能让宋禧笼络了去呢?
“太后”,韩秋慈伸手揉了揉苏太后青筋直跳的额角,缓声道:“您别烦恼,公主已然成亲,这是已定事实!再更改不了。况我堂兄也已经定过亲了,想必他们只是一时糊涂。等将来我堂兄成了亲,有堂嫂管束着,这般时日久了,渐渐得他们或许就想明白了”。
闻言,苏太后眉头一挑,如梦初醒:“是啊,哀家怎么忘了这茬?韩大人与我们小五定亲也有些年头了,也是时候成亲了”!
“唉,哀家真是老了”,苏太后一拍脑门,然后又拉着韩秋慈的手,欣慰道:“好孩子,若不是你说,哀家还真没想起来呢”。
韩秋慈柔柔地笑着:“太后这回且宽心了吧!您看,这几日里虽然已经开春了,但是外头地面上还是寒浸浸的,这长久跪下去只怕膝盖要跪坏的,太后还是免了公主跪吧”。
苏太后瞥了一眼韩秋慈,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且叫她跪着,清醒清醒脑子”。
说完,她复又伸出手指点了韩秋慈的额头:“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了”。
韩秋慈垂首,默然不语。
春寒料峭,微风袭上面颊。
方才已经麻木的半边脸,渐渐开始恢复知觉,火燎似的地疼。
宋禧跪在地上,疼得有些烦躁,为了转移注意,她低头开始数地上的蚂蚁玩。
然后就听到有太监来传旨,说皇帝传她过去说话。
宋禧手中捏了一只蚂蚁,她垂眸,暗想,大约那边安定伯也已经去皇帝那里告完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