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的苏迪只十八岁。她于岭南亲手斩杀了她的丈夫,同宋嵋长公主决裂,而后只身回京。
彼时正逢甫州边军大捷,皇帝亲自前往九槐山犒军,她无所事事,索性跟去散散心。
由于皇帝的到来,那些个士兵演习操练尤其卖力。
傍晚的时候,有士兵聚在靶场上比赛射箭,据说魁首可得皇帝的一个允诺,是以参加的人很多。
她百无聊奈,也去瞧热闹,站在皇帝身边的时候,目光随意巡睃全场。
然后,她很轻易就看到了他。
那个时候的韩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姿挺拔而眉目俊朗!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染了点薄红,像是饱蘸了丹朱的画笔将他的轮廓瞄上艳丽的一笔。
他一个人安静地站立在靶场的角落里,与旁边闹哄哄的背景毫不相融,像是长在蓬草间的一枝修竹,显得格格不入。
于是,她一眼就相中了他!
她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上前问他:“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侧目看了他一眼,眸色清透却冰凉,像夏日里藏在地下数丈不见天日的井水。
她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又问:“怎么别人都有弓箭,就你没有?”
少年不说话,转身远远地走开了。
……
那一回,她没能跟他说上话,却从此记住了靶场中那个没有弓箭的清隽少年。
而今想来……
苏迪捏着帕子擦着手,半眯着眼睛将他望着。
她想,那个时候,她就是被他这般疏离的态度,冷淡的眼神,孤绝而迥异旁人的气质所吸引吧?
她想,认识这么多年啊,她好像确实从未见他笑过!
见苏迪不说话,韩戟有些不耐烦,渐渐又将剑眉聚起,然后转身要走。
苏迪紧跟两步到他边上,说:“哎,你可别生气,我是真有话要说。”
话音落,她不由笑了,眉宇间熠熠生辉,一双凤眸潋滟动人:“今儿午后,我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问及你我婚事,要说我们订婚也有十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韩戟刹住脚步,侧首看她,眼睛冷若寒星。
苏迪笑吟吟地把玩着腰间的红丝绦,说话的声音缓缓的:“你不必这么看我,当初这亲事可是先皇在世的时候定下的,你的生父亲自代为接的圣旨,如今,先皇和你父都已过世,这圣旨是万不可能推翻的。”
十年前的苏迪在甫州大营一眼相中韩戟,很容易便打听出了他的身份。
回京之后苏迪耍了个心眼,绕过皇帝,直接找当时已经尊为太上皇的先帝讨要了赐婚圣旨。
韩戟不在京城,是韩戟的父亲代为接的圣旨,据说接旨意的时候韩父很是感恩戴德了一番。
其实,自韩戟流放充为厢军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这些年里也一直杳无音讯的,韩父原本已经没指望他还活在世上了,哪里晓得他不仅活着,竟不知怎的还得了苏迪的青睐,这般好事也由不得他不感激涕零了。
当时的韩家与苏家可是云泥之别,苏家是真正的簪缨世家,自本朝开朝之初便有从龙之功,多年为社稷鞠躬尽瘁,家族子弟俱都优秀,多出栋梁之才。
而韩家却从来为人所不齿,自先帝年间便没落,贬为贱籍,一直以来靠着各种见不得人的裙带关系在京中苟延残喘着,那真真是垫着脚尖也不一定能够得着苏家的脚后跟的。
那时节里,在世人眼中,即便苏迪是已经是死了丈夫的女人,韩戟配她,那也是高攀了。
如今十年风水轮流转,眼前这个男人却异军突起,扶摇直上,直至权倾朝野,乾纲独断,反倒似乎是她高攀了的模样。
苏迪牵了一下殷红的朱唇,有些后悔又有些得意。
她瞧着他的神色,隐隐约约知道他并不一定是十足厌恶她本人。
只是厌恶旁人强迫他罢了!厌恶他们韩家人总是这般低贱地被当做货物礼品一般送出去讨人欢心供权贵赏玩罢了!
那般的订婚方式:不曾问过他一句,他的父亲跟个跳梁小丑一般捏着圣旨痛哭流涕……
他大约从心里觉得耻辱吧?
所以才这般不待见她?
苏迪有些后悔,她想当初如果她没有去求那一道赐婚圣旨,那么他对她的态度会不会好一些?
当年她就很想对他说,她对他十分用心的,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将他当做玩物那般轻贱,那般予取予夺。
然而,事到如今,再说这样的话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因为很显然,这个男人心中已经有了旁人了。
于是,苏迪又开始庆幸并且得意,庆幸自己当初眼光独到,行事果断,早早就将这人定下来了。
如今先帝和韩戟生父都已死,那指婚的圣旨便是连当今圣上也不能推翻的。
苏迪微笑着,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你可别指望我会主动退婚的,我不会!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