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低沉磁性,分明音色极悦耳,听来却莫名教人觉得虚弱无力。
江婉神色不变,再一叩首后,缓缓站直身子,抬起头来。
她前方五步远,年轻的帝王一袭白衣,身披黑狐裘斜倚于座上,一双上扬的凤眼沉沉望向她。
“江婉,”他淡白无血色的薄唇开合,短短一句便好似耗尽了力气,“朕给你半个时辰,若是不能重新将它绘出,那这殿中一干奴才连同你,都要人头落地。”
他语气平静,说的是那样残忍的话,却好像在谈论什么寻常事。
音落那刻,殿中霍地响起数道抽气声,就连伴君十数年的老太监也不禁惨白了脸。
然而立着的女子却依旧神态自若,只抬手福身,和颜悦色道:“臣遵旨。”
说着,她转头看向赵肃示意,老太监立即心领神会,连忙摆摆手让人将备好的笔墨画纸呈上来。
纤细的手指握住笔杆,她迅速便进入了状态,神情专注地作起画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殿中始终鸦雀无声,除却座上的帝王姿态慵懒,其余众人皆是身形紧绷,噤若寒蝉。
他们紧盯着她手中飞舞的画笔,仿佛那是求生的稻草,纷纷在心头暗自祈祷着。
终于,在计时的香即将燃尽前一秒,她放下了笔。
“陛下,”女子伸手,举起画像往前迈两步,声音平静道,“‘它’已画好了,请您过目。”
这个“它”是指什么,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闻言,原本双目微阖的男子缓缓抬眸,幽邃的目光直射向她手中举着的画。
那是一幅女子画像,红衣少女灯下起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回眸一笑绮丽无比,惊觉天下人。
呼吸蓦地一滞,皇帝嘴唇颤抖着,好半晌喃喃般开口,“小九……”
没事了……
在场的所有人,一瞬间都松了口气。
江婉心头大石也缓缓落地,却并未有所表现,只安静地举着画像等待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眼前一花,视线重归清明时,原本斜靠于龙椅之上的帝王竟已然来到她身前。
轻轻伸手将画接过,他直勾勾凝着画中人的容颜,忽地勾唇露出个笑。
“江爱卿,”皇帝心情大好,因长年病弱而苍白的脸,此刻都焕发出阵阵红光,“做得好……朕赏你黄金万两,提你为六局掌宫。”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倒抽口凉气。
六局掌宫是何等的殊荣,南阳史上能熬到那个位置的,哪一个不是倾其一生数十年侍奉于宫中?
如今这江尚功入宫短短五年,便能有此机会,着实是令人又惊又羡啊!
正当一干宫仆纷纷在心头惊羡之时,却只听又一道女子的柔声响起。
“臣叩谢陛下圣恩……但恕臣斗胆,求陛下收回成命。”
一语瞬间又激起千层浪。
听见面前人的话,齐盛北原本专心看画的动作一顿,转而抬头望向她。
“哦?”
他修眉微挑,精致阴柔的脸上罕见地现出几分玩味来,“这是为何?”
“回陛下,臣如今任尚功局掌事,已深感治理不易,唯恐能力不足,难以胜任六局掌宫。”女子始终低垂着头,姿态谦卑而恭敬,“且臣固有寒疾,亦不可过分操劳,着实担不起掌宫之责。”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教人实在找不出半分拒绝的理由。
若有所思地盯了她半晌,皇帝忽而又是一笑,似调侃地道:“爱卿如此淡泊名利,可真是叫朕为难啊……不若你同朕说,你想要何赏赐?”
事实上这些年,他是知晓她性子的,从来不争不抢,对身外之物看得极淡。每每遇此情况,她总能找得出理由来拒绝。
“陛下,”听了他的话,江婉沉思片刻,却一反常态破天荒地说道,“臣确有一事,想请陛下恩准。”
闻言,齐盛北倒是愣了愣,有些诧异。
“你说罢,何事?”
江婉沉默,少顷,似犹豫般开口。
“臣想求陛下……拨兵十万,支援秦氏伏击叛军。”
她声线柔婉,偏偏说出的话,却听得人心头震撼。
皇帝深深凝视着她,目光愈发意味深长。
但仅是一瞬,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然一片平静。
“江卿心系天下,朕甚是感动,”似笑非笑地将手中画像置于桌案,他冲着一旁招手,“赵肃,立即传令给兵部……便说朕下令,拨兵十万以支援秦氏。”
“皇上,这……”老太监显得甚是惊愕,挠挠头为难道,“如今调兵事宜皆归尤氏尤将军主管,贸然下令,这……”
“何时朕要下令,还轮得到他有异议?!”
年轻的帝王猛然一声暴喝,吓得赵肃浑身一抖,慌忙跪下连连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安排人给兵部传信!”
说着,他便跪爬着退出殿外。
“咳咳……江卿,你退下吧。”
方才那通发怒,似乎消耗了他的精力,皇帝俊美的脸上隐隐泛着不正常的青色,“朕再赐你黄金千两……莫要拒绝,便当是赏给江郡守的遗礼罢。”
话已至此,原本还想回绝的江婉只得忍住,恭敬领命道:“臣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齐盛北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顺从地一叩首,江婉行礼过后,缓缓自殿中退出。
冰凉的雪花自青天飘摇而下,落在她裸/露的肌肤上。
直到阵阵凉意侵袭,她才终于从紧绷的状态中松懈下来,润泽的红唇轻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身为内功女官,求主派兵本属逾矩。未惹怒皇上被降罚,已实属万幸了。
想着,又忆起早些时候靖王所说的话,江婉忍不住勾唇浅笑,欣喜自己帮了友人一把。
仰头望天,欣赏着逼仄的宫墙上方,宽广辽阔的青蓝雪空,她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温润,眸底水波流转。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蓝郡,另一双幽深的黑眸,也正望着天空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