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爸爸不仅死了,而且还死得非常丢脸。
他是出车祸死的,这本来没什么,世界上死于车祸的人多了去了。可坏就坏在,当时他的车里还坐着一个比花姐大不了几岁的漂亮女孩,而且是在他车里的副驾驶座位上。车祸发生的地点,不在回花姐家的路上,也不在去那女孩家路上。毛爸爸是在夜色中通往冬瓜城的省道上失去了控制,一头扎向了路边的行道树的。
副驾驶座上的女孩是当场殒命,而有一身肥肉做缓冲的毛爸爸自己打了报警电话,但在到达医院不久后就断气了。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甚至没有人想到要联系花婶,她对于自己的丈夫在哪里做什么和准备做什么,完全一无所知。事故发生的时候,花婶和花姐都已经睡下了,对于家里的顶梁柱毛爸爸,她们向来是放心的,天真地认为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不需要她们操心的。
古话说“死无对证”,但古话也说了“跳到黄河洗不清”。毛爸爸究竟有没有外遇,这谁也说不清楚。流言蜚语倒是不少,譬如谁谁谁曾见过毛爸爸同那个足以当他女儿的年轻女孩在一起,譬如冬瓜城的某座酒店在事发前不久曾经接到某位“毛先生”的电话预约,而所谓的“毛先生”并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等等。全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痛失爱女的中年夫妇比花婶大不了几岁的样子,那妈妈的眼睛仿佛自来水龙头似的,随时随地一拧开关就能哗哗流下眼泪来。就连他们脸上那痛心疾首的样子,也像是长在那里似的那么天然。他们看花婶与花姐的眼神是矛盾的,有的时候像要喷出火焰来把她们烤化,或者下一秒就会冲过来掐住她们的脖子,有的时候又好像做了多么糟糕的错事随时都会跪下来求她们原谅似的。
那个时候已经是中专生的花姐心里明明白白,死去的人一甩手,活着的人要受苦了。活着的人,当然包括她自己和妈妈,但那对宛如精神分裂一般的夫妇也应该被包括在内。
毛爸爸是酒驾,血检结果显示他体内的酒精浓度接近醉驾的水平。保险公司少了很多事情,花婶只好把家里的另外一套房子卖了来付赔偿费,以免诉诸公堂。
花婶一贯心宽体胖,口头禅是“天塌下来了有高个子顶着呢”。毛爸爸死了之后,母女俩知道了,天实际上是由毛爸爸顶着的。现在毛爸爸死了,天也就真的塌下来了。
好不容易支撑到花姐中专毕业,工作却不好找。花婶到处托关系,能依靠的还是毛爸爸在世时的旧情面。可惜她自己常年对丈夫的生意与人际关系都不怎么上心,临到有事了都不知道该找谁去。一个个地顺藤摸瓜找来找去,别人看在是孤儿寡母的份上也就尽量帮忙啦,就算不帮忙也给指了条路,从本质上来说其实就是踢皮球。好在花婶没脾气,多跑几趟,多磨磨嘴皮子,最后终于给花姐找到份工作。那是工厂流水线“三班倒”的活儿,辛苦得要命不说,因为花姐是新来的,还总是被安排大夜班。加之花姐那从小养成的倔强劲儿,不怎么懂得“亲近”人,工头看她很不顺眼,时不时扬言他们这个生产线人手已经足够了,要把花姐“扔出去”。
去流水线上班让花姐头一次体验到了没文化的苦果,工厂里不乏做文职工作的,时不时也提拔一些在职进修的。那些工作要轻松得多,但都与花姐无缘。她的文化程度决定了她只能是个卖体力的,只能拿自己当个机械手臂。在以前,她知道自己的爸爸文化程度也不高,但能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下来,她觉得文化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没有也没关系。现在,在流水线上苦熬的一分一秒里,她醒悟了,知道在业已成型的社会中,想要获得一张入场券,再没有比文化更靠谱的存在了。她很后悔以前没听老师的话好好把学习搞好,也很怨愤她的爸爸妈妈不早早把道理给她讲清楚,然而,这一切,终究全都晚了。
到了第二年,花姐总算适应了工作强度,方方面面也都顺手了,人际关系虽说没有从本质上变好,但大家也都接受她就是这样一个不亲近人的人这点现实了。然而,就在希望的苗头出现的时候,却出事了。有个疲劳过度的工友操作失误造成了机械故障,花姐和另外几个女工被卷了进去。肇事者当场身首异处,血溅三尺。花姐是伤得最轻的,损失了三根手指,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领了赔偿的同时,也丢了工作。花姐和花婶相对而坐,两个都愁。
认识的人给花婶出主意,让去福利机构寻求帮助。花姐也就去了,左看看,右看看,比她惨的多了去了,都还安静地等着。她不过少了几根手指,哪好意思在那待着。所以,填了姓名住址联系方式,也就默默回家了——让“等着”,不过是从此泥牛入海的委婉说法。
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办法。花婶把家里的空房间收拾出来租了出去,好歹有些进账,不过刨去房屋东修修西补补的开销,也不够母女俩吃饭穿衣,存款还是一天一天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