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春天,发生了一件就连牛小玫也始料未及的事情。一来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成了一块敲门砖。二来,她清晰地认识到了人对于自己的出身(生在怎样的一个家庭,父母是谁)真的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马晓芸和牛大六离婚已经两年多了。这么长时间里,牛大六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重心永远是他在菜市场的包点店,他的儿子与女儿。他知道供儿女上大学要花很多钱,所以卯足了劲赚钱攒钱。他没有别的能耐,只能把更多的力气花在店铺里,但是一家处在热闹的菜市场里的生意兴隆的包点店,就算老板的勤劳能为它带来更多的利润,但毕竟也是有“天花板”存在的,光是靠勤劳,是不可能大富大贵的。因而,牛大六对自己也越来越苛刻了,好几年不买一件新衣服也是常有的事情。儿女不在家的时候,他仿佛回到了单身的年代,每天只用卖剩的包子馒头果腹。好在,他的辛劳是有动力的,一个一天比一天更像他了的儿子就在面前,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只要看到儿子脸上就自然地长出一大堆笑容出来了。
有熟人要给他介绍对象,说是给他儿子找到了一个人特别好的后妈,但他拒绝了。他知道自己想念着马晓芸,但他又坚信自己想念的不是所有的女性,不是换成谁都可以的。在他新婚之初(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了),他也曾幻想过夫妇共同经营,夫唱妇随(就是妇唱夫随他也愿意啊)的场景,但这个幻想毫无疑问是破碎了。往后,他需要时间,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至少,他自己觉得,至少到两个孩子都能自立了,他也许会不排斥一段黄昏时期的相扶相持,或许曾经的幻想到了老年能够成真也说不定呢。
而马晓芸,已经到了中年、而仍然每天花枝招展的马晓芸,绝对不可能像牛大六那样平静的生活着——如果她愿意要那样的生活,她又何必离婚呢?牛大六所代表的不正是平静到宛如死水的生活吗?她也曾有过狂蜂烂蝶的少女和女青年时代,但她的心里,并不是一味地只知道追求好看的与好玩的。她的心里有一位,别的角色永远无法取代的,就是那位她自始至终尊敬地称作“大哥”的——师健权!
很多年前,在她刚刚走进大哥的视野里的时候,大哥就已经有一位大嫂,以及许多位情妇了——她们,在她看来都是了不起的女人,是既有万千风情,又能独当一面的女人,女青年马晓芸曾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们,立志要成为像她们一样的人。从小失去父母而只能由哥嫂抚养长大,使得马晓芸并不拥有独占的心思,实际上,谁能指望独占这位师先生呢?她心甘情愿地做了众多情妇中的一个,虽然是毫不起眼的一个。她也偶尔有吃醋使小性子的时候,但她自以为拿捏得很好——她认定他最喜欢的就是她,虽然她是没有名分的。
然后现在,在他的其他女人们都劳燕分飞了之后唯有她还在他身边,在为他耐心等待了这么多年之后,在为他的生意奔走,在为他的自由出钱出力之后,她获得了拥有名分的机会!她在师大嫂被查出癌症晚期的时候,立刻就离了婚。就算有可能两头都捞不着,她也甘心赌一把,她愿意为了好的而放弃不那么好的。她认定既然不是最好的,那么不要也罢——因而丝毫不觉得惋惜。况且,她心里想,我还握着一张王牌呢!
牛小玫小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她长得更像妈妈。因为从她的长相里,很难找到一点儿爸爸的样貌特征。她与牛小竹,还有点儿姐弟的样子,但与爸爸在一起时,看着不像父女,倒更像,千金小姐与她的老仆人。
马晓芸一开始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是,等到牛小玫一天天长大,眉呀眼呀逐渐长开了,她便有了信心,知道自己毫无疑问得到了宝贝。
很多年的那一天,马晓芸去看望了大哥,并且,得到了与他独处的机会,就是那时她把他的种子从高墙之中“夹带”出来了。这件事情,自然说明了大哥的神通广大。不过,在马晓芸看来,也说明了自己对大哥的重要性。她的身体与她的心灵都沉寂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以至于,当她因晚归而见到正在气头上的自己的丈夫时,她的热情的、还未满足的温柔又淹没了他。
自从她逐渐认定了牛小玫的生父,她的心里便有了窃喜,仿佛私下里藏起了什么宝贝,需要很大的自制力才能不去吹嘘与炫耀。这种克制,等到大哥终于重获自由,而且事业也在慢慢恢复与发展中时,变成了挠心的痒,但她还是得忍着。而那之后,大嫂,被查出了癌症!她的忍到了最紧要关头的时刻,到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她告诉自己必须沉住气,因为,大嫂,那母老虎的厉害她一清二楚,而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咬必定用尽全力,她不能让自己成为这猎物。而且,必要情况下,她需要炮制出一个猎物来。
但她不能不离婚,离婚是做给大哥看的。对于她的名存实亡的婚姻,大家都心知肚明,明白那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委身。她离了婚,而故意从行迹上显出疏远大哥,把全部的精力用于照顾大嫂和打理生意——永远是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她甚至故意不去看他,仿佛眼前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她避开了母老虎的最后一咬,而母老虎在她面前咽了气,心电图从烦躁的波峰波谷变成了平坦的、前景广阔的直线。她又等了一会儿,不是按铃,而是小跑着去找医生。她的心里升起的喜悦,很难不从脸上流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