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之间似乎闻到了桂花的香味,但又不特别真切。仔细检查过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桂花树枝上已经缀满了待放的花苞,仿佛酝酿着一场先声夺人的大游行。在张茂勤勤恳恳地照顾小院里的植物时,它们也在按部就班地度过自己生命里的每一天啊。
爸爸的每一天写在他的日记里,有欣喜的事情(比如,小茂亲手做的父亲节贺卡——对此,张茂毫无印象),也有郁闷的事情(比如,野猪闯进了果园,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还有悲恸的事情(张茂刚好读到,爸爸四十岁那年,奶奶去世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第二太阳还照常升起——在伴随着爸爸的日记做了数不清次数的心情波动之后,陈木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最关注的,还是“她”——那个舞蹈老师,但其实,在走向四十岁的这段路上,爸爸对“她”的记录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印证了前面“她”不是爸爸的恋人的说法。
“她说起一个学生,家境不太好,而且爸爸去世了。她说那女孩的眼睛很漂亮,宛如秋水。还说那女孩如何温柔,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心疼不已。她说她想教那个孩子,因为她总觉得与那孩子有缘,而且预感到她们会很合得来。可是,她没能如愿。
她问我愿不愿意资助那女孩,作为一个‘成功人士’——她是笑着这样说的——虽然公司的效益不好,但是我觉得没法拒绝她,可是当我回答说愿意的时候,她又说,还是算了——因为,以年轻时的她自己的心态来揣测,那女孩也一定不愿意被资助。
‘我总是这样,想做的事情很多,但最后又都打退堂鼓了。’她这样满怀歉意地跟我解释。我甚至,不需要她多说,就很能理解她的这种心情。因为我自己也总是这样,想做的事情太多,而真正付诸行动的少之又少。
于是这件本来可以很浪漫很有人文气息的事情,就这样不再谈起了。
之后我总是在想,使我总是打退堂鼓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提出来之后,却没有下文了。张茂当然,不认识“她”提到的那个女孩,算算日子,假设那女孩当时15岁的话,她现在也已经35岁了——倒有可能和张茂是同龄人,也许甚至是他的同学。不过,实际上,他那时不认识黄圆圆,而黄圆圆也没能长到35岁。
以上这段话,是很长时间里爸爸写的与“她”有关的最长的一段话。从这段话里,张茂感觉他们已经成为了非常熟悉的老朋友。也许,从他们可能是同学这一点来说,他们应该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但是,认识的时间长短和是否是老朋友没什么必然关系——你可以认识一个人很久了,某一天,却突然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他。
关于爸爸所说的打退堂鼓的原因,虽然爸爸没有探究,但是张茂不能不想到自己以及他的神经质的妈妈身上。因为张茂的出生,妈妈成了一个病人——虽然无可奈何,但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因为张茂的出生,他和妈妈成了爸爸的累赘——阻碍爸爸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毫无疑问是他们。
在最后,爷爷一手创办,经由奶奶交到爸爸手里、并且耗尽了爸爸一生精力的公司,最终还是遣散雇员,转手给别人了——如此看来,爸爸这一辈子的隐忍和退让,除了养活了妻儿,又得到了什么呢?他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
张茂很不愿意承认,这些想法,看似是最近借由爸爸的日记才出现在自己脑中的,但实际上,其实早就潜移默化地在他的思想里扎了根。不然,为什么他自己一点儿也不想(甚至是不愿意)当爸爸呢?
他想到那晚的“爸爸帮”同学聚会,想起那些在桌子旁边玩耍的小男孩小女孩,想起围桌而坐挺着肚子、秃着头吹牛的那些中年男人。他突然意识到,生命的车轮滚滚向前,无论是他的爸爸,还是他的同学们,都不过是基因前行路上,短暂的一个皮囊。
真是可笑!他是一个语文老师,应该用“爱”、用“美”去赞扬这种行为,可是,当他的理智占据了他的大脑,他只想以自己对遗传学的略知一二,坚定地认为人也好别的动物、植物也好,不过都是基因的载体和它传递的工具。
花朵那么美好,可是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官”——面对着小院里的郁郁葱葱,他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坐在桂花树下,被逐渐变浓的香味笼罩着,张茂突然意识到,自己从骨子里就是拒绝的。真实世界于他,已经不再是书中世界以外那个不怎么可爱、不怎么有趣而他又不得不委身其中、甚至不能逃避的“缺憾”了。它成了一种真实的牢笼——而他自己像生活在其中的一个机器人。一方面,他需要听从包括生儿育女在内的许多指示——这使他不得不作为一个机器人而活着。另一方面,他却还需要去面对通常的机器人不需要面对的那些烦恼与复杂的人际关系——这使得他比机器人还要辛苦。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拒绝的,拒绝成为一个机器人。
花朵那么美好,它们曾经那么美好。可是,就算它们是所谓的“生殖器官”,它们也还是美好啊!(虽然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觉得它们美好本身的理由是否充足还有待商榷,可是眼下,不能否认的,谁会觉得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场面不美好呢?)
张茂终于,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和许多以往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一旦他开了个头,也就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