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之后,与张东梓疏远还有一个原因,即是,我遇到了生命中的光。
她的名字叫沈光莹,直到现在,写下这个名字,我还是感觉胸口坠坠地不舒服。
初中时我在同学之中发现了她,其实,不是我发现了她,而是她在吸引着我去发现。她的面容,在我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里,是最标致的,不像现实生活里该有的样子,倒像是从电视机里面走出来的。她一头浓密的短发,发量十分了得。总的来说,她是那种酷酷的女生,话不多,笑起来很有些“冷若冰霜、艳若桃李”的距离感。
到了初中的时候,我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那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气质,成了个平庸的、有许多烦恼的少女。更糟糕的是,我的个头儿老也不见长高,以至于永远安坐在前两排座位上。更更糟糕的是,眼睛近视了(我根本没有多么沉迷于电视,连书也看得不算多,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近视。可笑的是,总是偷偷吃糖的我牙倒是一点事儿没有),我戴上了眼镜。虽然是自己精挑细选、挨个试戴出来的款式,但很明显再漂亮的近视眼镜也不是脸上的加分项。总而言之,那个时候的我生活在巨大的失落感之中,小学时曾经在中上游的成绩也开始顺流而下。在与同学的交往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有自己的立场,没有自己的判断,随波逐流,像一根水面上的稻草。甚至不如浮萍,浮萍好赖有自己的根。
那时的光对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她个子很高,说是初中生根本不像,所以总坐在最后两排。她身材纤细,着夏装时能看出来胸部已经发育得很好了(这是当时的我无比艳羡的)。同样的校服裙子穿在高个子女生的身上是青春靓丽的小短裙,到了我的身上,就成了老土的过膝中裙。就连她的短发也是我所羡慕的,我那时为了能在早上多睡上一会儿多想把长长的头发剪掉以便节省一些梳头扎辫子的时间啊,可是妈妈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跟我的连自己的头发都做不了主相比,她的仿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亦令我无比向往。她和很多年前我失去的那个我一样鹤立鸡群。
在一节无聊的课上,老师的男低音毫无波动与起伏,就连从几百米外操场边的几棵树上传来的蝉的夏日小合唱也远比他朗读的声音更抑扬顿挫。教室里一点儿其他的声音也没有,只有新装的电风扇那小小的嗡嗡声。大约所有人都强忍着瞌睡和想开小差的冲动,这时还是光解救了我们。
“窗户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吗?”老师突然这样问,顺手丢出了一截粉笔头,没有扔准,掉在了她前桌的文具盒上,把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女孩吓了一跳。
“没什么好看的,但你讲得太乏味了。”虽然是我们大家都想说的话,但光居然有勇气说出来,我感到同桌也和我一样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家都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中老年谢顶戴着比瓶底还厚且从鼻梁上滑脱下来了的眼镜的历史老师一下子涨红了脸:“你你你……”说不出别的话了。“如果是照本宣科的话,让我们自己看书也可以。”光毫无惧色,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里话。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光成了我心目中另眼相看的一个存在。
我和光的关系从实质上变亲密是在一个星期一。
每到星期一,要举行升旗仪式,全校学生都要整整齐齐地穿上校服。冬天的校服,是那种不怎么好看的海军蓝条纹运动服套装。夏天的校服,则是天空蓝和白色搭配的水手服,不同之处在于男生是短裤而女生是裙子。
在离开小学成为初中生之后,我成了毫无个性可言的乖学生。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想不明白。小学是熟悉的地方,而且有妈妈在那里。中学却是另外一幅模样了,虽然我吃住仍在家里,每天的大半时间却需要在不熟悉的环境里被不认识的人碾压。这种到了新环境里的不适感,在我往后的岁月里也反复出现过,并且我已经渐渐习惯和它相处了。但当时,刚刚成为初中生的我却是第一次与这种感觉面对面,而且,由于一贯的情感内敛和缺乏伙伴,竟然没有半个人能了解我、宽慰我。
作为毫无个性可言的乖学生,自然谨遵学校的各种安排,尤其是在这些安排看似并没有给我们造成多少麻烦的时候。当然,就算是造成了麻烦,譬如每个学期最后的几个星期里要提前学下个学期的课程,而且需要自己到处去借下个学期的教材。这样的麻烦也不是我的麻烦,只需要把话带到父母跟前,问题就相当于已经解决了。学校给学生制造的麻烦,大部分还是落到了家长的身上——这隐含着的对立感,虽然在“敌强我弱”的年代表现不明显,往后注定是要凸现出来的。
那个星期,我因为来了初潮疼得直不起腰来,妈妈特意送我进了学校,又去专门和老师打了招呼,所以早操时间老师准许我留在教室里休息。
国歌的旋律360度环绕,倒是同学老师们的跟唱被大喇叭的雄赳赳气昂昂盖住了,几乎听不见。我坐在我自己的座位上,强忍着眼泪和腹腔之内种种难以言表的撕裂——有史以来从未遭遇过如此程度的痛苦,使我在心里很想把子宫也好、卵巢也好这种劳什子的鬼东西通通割掉。
“不来看看吗?挺有意思的。”一个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抬起头来顺着声音找过去,才发现教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正是光。
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同她说过话。虽然她其实总是一个人,任何时间仿佛都很容易和她搭话,但她看上去不怎么好相处,又不是那种随时随地都能搭话的人。然而,这天是她主动同我搭话的。
“肚子疼得厉害,不大站得起来。”我虽然尽量言简意赅,然而脸上故意挤出来的笑容想必相当难看。在肉体的痛苦之前,好看与否被放到了不重要的位置上,当时的我自己想必也没有注意到这种细节上。
“看你的脸色很差啊!”她这样说着,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我的跟前。说“三步并作两步”,并不是因为她显得急切——实际上,她总是不慌不忙的——而是因为她的个子高腿又长,三步是我的三步,两步是她的两步。我那时,坐在第一排靠近讲台的位置上,我的面前也就是老师们时常在上面走过来踱过去的讲台,比下面的地面高出十五厘米左右。
一不留神,下巴已经被她托在手里,她的动作轻柔,手指热热软软的——我并不讨厌,但还是一下子羞红了脸。
“仔细一看,这张脸还挺讨人喜欢的。”她这样说着,另一只手将我掉落在脸颊上的鬓发送往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