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好多天时间才重新又拿起了笔。
前面写的东西,断断续续又通读了一遍,不特别满意,但也没有明确的修改想法。读的时候胸口还是紧,以为已经远去了的事情,其实还宛如影子一般跟在我的身后。我只是眼下处于光线不甚明亮的地方,影子虽不明显但绝不是没有的。
我的脑袋里有两个掐架的小人儿(这样说是多么烂俗啊),一个叫我别写了,顶好把已经写下的也一概烧了,另一个却鼓励我写下去,去揭开过去一直假装视而不见的疮疤,说唯有那样让伤口大白于日光之下才会康复有望。
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上,对于康复那种事情已经不再奢望了。使我写下去的是另外的想法——设或我的人生就此终结,世上有何人有何事物能证明我曾经来过呢?爱过我的人(姑且这样自信一点也无妨)和我爱过的人,在这世上已经找不到了,仅仅是认识我的人、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的人,他们何尝不是在自己的生活里焦头烂额呢?怎么会有闲情追思我这样一个遥远的、不真切的存在呢?
所以我想写下去,我想起张东梓的那些姑且称之为日记的文字,那些东西让他活着。活着,不是保持呼吸、适当进食——不是用新陈代谢的方式维持躯体的动态平衡——而是留下记录、以一种可想象的方式留在纸页上、留在胶卷上、留在影像里。
如此这般,我又获得了写下去的力量。
我曾经问过我的光,为什么是我?
但凡处在恋爱的心绪中,不那么自信的那个、爱得更多的那个,总是问题更多些。在我们的这段感情里,从一开始我就认定自己是处于弱势的那一方而应该噤若寒蝉的那一个。
我的光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笑了笑,说:“不为什么。”然后我们比平常更紧的抱在一起。
在别的时间,从她的言语里我也总是能捕捉到一些点点滴滴的、我想要的东西,来证明我对于她是多么独特的存在,以满足我自己内心的需要。就连在人群中与她的视线不经意的相碰,我都能告诉自己“是她先盯着我看的”。她能记得我最喜欢的零食,在给我带小饼干的时候从来不会拿错味道,这难道不是她把我放在心上的铁证吗?总之,在我的诠释里,光才是那个先看中我的人,也许,她从我的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看到了爱意,看到了春天。
初中的后两年,我们都还住在小镇上,几乎每天都形影不离。但我所说的“形影不离”,又和别的女孩子们的那种时时刻刻腻歪在一起有分别。从物理上来说,我们各上各的课,除了在舞蹈教室里关系亲密以外,在学校里几乎从不黏在一起。为了把练习舞蹈的时间挤出来,我们总是想方设法在教室里就把作业做完,而难得的假期总是用在学习新的舞步上。当我们在各自的跑道上奋力前行的时候,光不在我的身边(坐在前排的我与坐在末排的她之间,几乎可以说是隔着全班同学),但对于我来说,她就在我身边,一样的目不转睛,一样的奋笔疾书,仿佛教室里只有我俩。
放学的时间到了,光在教室后门旁仿佛不经意地等我,待我走过去,不着痕迹地交换一个眼神,然后一起下楼朝自行车棚走过去。她在前面,我在后面,永远隔着两步的距离。我总是还在想着刚刚的题,或是在脑海里温习上次学的舞步,而光也许同我一样,因为她也一声不吭。
夏天里校园里有蝉鸣,冬天里又是呼呼风声,放学时间的校园里总是嘈杂的,精力旺盛而无处释放的孩子们你推我搡。有时我没有追上她,被人群耽搁了,好不容易走到了自行车棚里,远远就看见她交叠着修长的双腿坐在我的车上。如此几次,我再不用在没追上她时感到紧张了,因为知道她永远在那里。
我的学习成绩,前面说过的,不如光。在与她成为好朋友之后,她倒是时不时给我讲讲题。为了能在她问我“有什么不懂的吗?”时给出还算像样的问题,我居然也慢慢找回了对学习的兴趣。这些,都使得我的成绩缓慢地上升了起来。而这,当然是我的父母都喜欢光的重要原因。我总想邀请光到我家里来,即使只是爸爸新弄回来了什么没吃过的稀罕东西也想让光来尝尝。她来过几次,但多数时间是不来的,这时我就设法给她拿一些,看着她吃,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但光的家,我是没有去过的。她从来没有邀请过我,一开始我还觉得纳闷,因为在我看来所有人的家都是温馨舒适的,是最适合邀请亲密朋友前来享受美好时光的地方。我不是想要获得回报,而是真心的非常想要更加了解光的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我的愿望没能得到满足,而逐渐枯萎了。我只有和光提过一次能不能看看她的房间,她没有回答,而我的(只有在光面前异常敏感的)天线一下子就接收到不好的信号而竖起来了。从那之后我不再提,并且唯恐她不愿意到我家来而更加小心翼翼,甚至连“房间”、“家”这样的字眼都尽量避免了。
两个人做了很多年的好朋友,我却一次也没有去过她家。她的父母里,我也只见过她的妈妈,远远的瞥了一眼。那时一个周六放学的中午,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的时候,光突然叫我自己先走。我很疑惑不解,她才说“我妈来了。”然后站定等着我走开,我虽然满心疑惑也只好蹬上自行车走开了。到了远处,估摸着她不再看我了,我才下了车,回头去看,果然看见她同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中年女人在边走边说话。隔得太远,她妈妈的相貌我看不清楚,又怕耽搁久了被她发现我的偷窥,于是假装弯腰捡掉在地上的东西,然后像做了小贼似的悄无声息地溜了。
再往后,确实又见到她妈妈本尊了,是我记忆中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眼睛里全是惊慌失措,满头满身都是受了委屈的不知所措,像个只有长相衰老的孩子。我多少能理解一点儿光的不情愿让我看见她妈妈了。直到后来才知道了光是在怎样的家庭里由怎样的父母抚养长大的,我也曾经怨恨过他们,但最终还是放下了。因为,就像光一直言传身教给我的,这是与我们有关而我们终究无能为力的事情。
还住在小镇的两年里,虽然亲密但光和我也只是彼此最好的朋友。等到后来,我们离开了小镇,一起去专业舞蹈学校报到,成了以成为专业舞蹈演员为目标的年轻人。我们住在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下课也一起,几乎真正的形影不离——那段时间,才是我和光真正相濡以沫的时光。原来的生活里还有各自的父母与其他亲人,等到离开了家,我们就成了彼此最最亲近的人了,成了彼此的依靠和慰藉。
所谓的肌肤之亲,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光抽起了烟。原来的我,不喜欢烟草燃烧的味道,总是将它与男人的臭汗味联系到一起。因为我一早闻到香烟的味道,就是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去爸爸的公司里玩耍时,那地方虽然有着许许多多新奇的玩意儿,但烟草与臭汗的味道实在不甚友善,以至于我渐渐就不愿意再去了。
而光,显然不是有着臭汗味的臭男人,她赋予了烟草味新的含义。
我也渐渐地,在光将燃着的香烟递到我嘴边时,吸上一口。我就是这样吸上了烟的,再往后,日子越痛苦的时候吸得越多。虽然想过,但我一次也没有将戒烟的想法付诸行动,实际上与那指间之物相伴了几十年——我不能否认与它相伴没有思念光的成分在内。现如今,我的缠绵病榻,或许也有它的功劳,但这怨不得别人,是我自己的选择,那一支又一支的纸卷儿,不是别人,而是由我自己亲手点燃的。
做学生的时候,也不仅仅是学习,还有许多的演出活动可供参加,譬如为文艺节目伴舞之类的。有些不十分专业的文艺节目,伴舞有不少只是学生,而非专业的舞蹈演员。也有友情参加各种活动的,多多少少有些收入。
光的家里似乎出了问题,她的手头拮据连我都能看得出来。但当我问她时,她又什么都不说,只是摇摇头。她一贯是这样的,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一个字也不说,任由沉默把周围的空气冷冻住。
前面已经说过的,光长得很美,是那种一眼望去就够震慑人心的美——在群舞之中,她必须也只能是最主要的角色。但是,在我们的伴舞岁月里,这种美反倒成了一种障碍,成了光常常不被挑选中而又不会被直接指出来的原因——她的舞艺是无可挑剔的,唯一的问题在于她的存在天然地就会抢了别人的风头。而不论哪个行业都有这样的人存在,他们是永远不愿意被那些即使真的比他们优秀的人抢了风头的。
我是半道出家的舞蹈生,缺少了许多年的童子功,即便后来为了追赶光而拼命练习了,差距也总还是有的。因为这在我自己看来比由别人看来更加显而易见的差距,我总是保持着谦虚的态度。那些倾倒在我身上的指点和评价,不论中不中肯,不论专不专业,在当场我都虚心地接纳了。这种中庸的态度,使得我在同学们老师们中间收获了很好的口碑和人缘,虽然现在看来都是些无用的东西,但这些确实也都是天生冷淡的光不具备的。
我那个时候,因为中庸,反倒得到了赏识——这是我至今不能理解的事情,大概在一个不怎么好的制度里,优秀反倒不是什么优点。“劣币驱逐良币”——我虽然记得小时候哥哥给我讲过的这种奇事,但多多少少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劣币”。
那时的我十分繁忙,有许多的演出要排练,功课也不能落下。这使得我,一度自信心飞起(尤其是面对光那若有所失的落寞神情之时),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这段关系里位于上流的那一个。我给光买东西,衣服化妆品之类的,带她出去吃饭,爽快地结账——事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我不过是得到了一些抛头露面的机会,拿到了一些碎米当作报酬,就把这些当作比一切都好的东西,把自己当作比谁都了不起的人。那时的我的嘴脸,恐怕连现在的我自己看来都十分可恶,更何况是在从来都不甘人后的光眼里呢?
直到光决心离开我之后,我才知道已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的爸爸欠了赌债,已经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最近几年她们母女确实以为他已经改过自新了),讨债的人手里有她爸爸的欠条,所以日日上门滋扰她妈妈。流出去的钱财像细流,止不住,还越来越多,但家里最后的财产——姥爷留给她妈妈的房子——还是近乎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