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失去了光,我才意识到光对于我的重要性。但是,我的失去又是这样彻底,以至于,就算光幡然醒悟也不可能再回到我的身边了。她死了!死了的人还会幡然醒悟吗?
只要一闭上眼睛,光的音容笑貌就全在我的眼前。就算不闭上眼睛,看到她曾经用过的我的碗儿、我的杯子,眼前也全是是她的唇印在上面的样子——哥哥嫂嫂以为他们把光留下的、她妈妈也说不要了的东西处理掉就好了,殊不知就是我自己的东西上也满满的都是光的印迹。而在我身体里的某处,陷入了剧烈的“地震”之中。那个某处,不知道是我的心脏还是肝脏脾脏肾脏。
在光仅仅只是离开而仍活在这个世上的时候,我虽然失去了力量,但毕竟还能勉强支撑。但是,等到光的离去确凿无疑并且永远无法挽回了之后,我成了不但电量耗尽而且永远无法充电的机器人——我感觉不到活下去的可能性了。内心里,我知道,我是极有可能赴光的后尘的。那段时间,时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用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没有栅栏的窗户——那是光最终选择的结束人生的方式——出神,然后又想到光,眼泪径自又跑了出来。
我认真地想过死的问题。不管究竟有没有灵魂这种存在,想去给光作伴。从前,是我陪着她,往后的路,不该让她自己走。就算没有灵魂,就算我的努力白费了,也没有关系,好赖是我的一片心。
我想到有哥哥在,爸爸妈妈是不需要我担心的,他那么能干,而且已经成家立业了,自然能照顾好他们。我还想到,原本这个世界上就可以没有我的,要不是爸爸的一时兴起。我想到了很多,想得零零碎碎的,都觉得追随光的脚步是我最该做的事情。那个时候的我,已经钻进了思想的死胡同里面,凭自己是出不来了。
在死之前,我想先退学来着。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大概还是出于一点儿念旧的心理。虽然光是在这里断送的——她最终被接近豢养的地方,竟然离学校不远。但就只隔着几条街,或者说几排房子,我就是一点儿没有察觉。但这也是我和光走到一起的地方,两个人好得像一个人似的那些回忆,不是在别处,而是在这里,这所校园里。光是没有选择的,但我可以选择,我情愿不再给它抹一次灰,我要先脱离了和它的关系。
但退学不是一件容易办的事情,它不是我说上几句话,写上几遍名字就行了的。
我的爸爸妈妈来了,我原以为他们不会来的,毕竟爸爸要做生意,而妈妈也还没退休,仍旧是个不得不精力充沛的班主任老师。他们在我面前出现得极其突然——原来哥哥是他们派来的侦察兵。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早已老泪横流了的妈妈揽进了怀里,而爸爸则将我们两个揽进了怀里,三个成年人抱成一团,大哭特哭,在人潮涌动的校园里,完全不顾行人的视线。
离家学舞蹈之后,我和光都只在寒暑假回家一趟,短住几天。我爸妈送我们来报到的,往后他们也就没再来过了,这次,时隔几年,是他们第二次出现在这校园里,却与上一次的欣喜雀跃有着天壤之别。
爸妈已经知道了我想要退学的打算,但他们嘴上不说,只是不住地对我说“太瘦了”、“要好好吃饭”、“别抽烟了吧”之类的,但语气总是商量的。我知道他们去见了我的班主任,但在接过妈妈递过来的精心熬的汤时仍然喝不下去。我住的地方缺乏做饭的基础设施,为了熬这汤妈妈该花费多少心思,可是我就是喝不下去。
去见老师,老师直接表示了不同意我的退学,认为这是我的感情用事,无论如何劝我再想想。但是,于我而言,舞蹈是因为光才得以走进我的生命里的,当光已经不在了之后,舞蹈又还有什么存在价值呢?
我和光的事情,在那时,已经传成了一个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校园爱情故事了。就连我走在路上时,都能感觉到不远处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我的老师们,对于我的故事和处境,肯定也是知道的。
与我谈心时,那位老师说,“虽然我也不喜欢背负着什么活下去这种说法,但是,除了你还有谁会永远记得那孩子对舞蹈的热爱呢?”她的语气轻轻的,仿佛不是对我说,但又分明就是对我说。这是第一次,给我展开了另一种看待问题的角度。
往后,我打消了退学的念头,连死的打算也被妈妈的满是泪痕的脸、爸爸的不知所措地搓手的样子淹没了。也许还能活下去吧?我这样想。但我需要一段时间,把自己归零,把碎了一地的自己重新拼起来,才能像个人一样地继续活下去。于是学校和爸妈一致同意我可以休学一段时间。但是,最后实际的申请,却是请了一个月左右的假。一个月,一年的十二分之一,说长也长,说不长也不长的一段时间——我爸妈和那位老师都同意,足以使我收拾好心情重新开始了。
那时妈妈还没有退休,爸爸也还在做生意,都很忙碌。待到尘埃落定,他们得回去收拾自己被打乱了的生活节奏了——打乱他们生活节奏的人正是我这个让他们不省心的女儿。妈妈还想继续请假留下来陪我,或者力劝我跟他们一起回家,毕竟有一个月的时间,但是我通通拒绝了。彼时的我也许像个瓷娃娃,已经在退学和死的问题上让了一大步了,在别的小事上自然可以做到说一不二——再增加任何的条件都有可能使我故态复萌,有可能碎掉。于是,二老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真的是二老,从背影看到他们的头发——不知是经此一役的缘故还是本就如此——已经白了许多。
我那时想,于他们而言,也许该舒了一口气,虽然光已经死了,但“出柜”终于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父母是长辈来着,不怎么能够理解,也就不太能把握该说什么做什么持什么样的态度,大约他们自己也颇苦恼。
之后的一个月时间,我完全是一个人待着。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拆封出我的物品和记忆。在那之前,行李们都装在大纸箱子里,堆在我新家的客厅里。除了少数的生活必需品,比如洗换的衣物,牙刷牙膏之类的,剩下的全没拿出来。
哥哥嫂嫂曾提出过帮我整理来着,我拒绝了。现在回想起来,完全不是出于隐私这方面的考虑,而是,我为自己安排了一场漫长地追忆之旅,借由这些或多或少都曾经被光触碰过的、虽然以我为主人的东西。
这场旅程,一直到我的假期结束返回学校上课时才从形式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