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这位自称主使的匈奴贵族名称中,刘弘就不难判断出其身份,以及匈奴这次派来的使团规格。
此时的匈奴,还停留在以血统为判断身份高低依据的落后时期:氏族制而这位匈奴主使,便出于除匈奴王族:挛鞮氏外,最尊贵四大氏族之一须卜氏。
须卜氏与呼衍氏、丘林氏以及兰氏,组成匈奴本部最尊贵的四大姓氏在匈奴特有的双头鹰体系当中,这四大姓氏都有自己的保留地:世袭官职。
与汉室三公、九卿的官职体系不同,匈奴施行常见于游牧民族的双头鹰政策,分设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
历史上,通常称此八者为匈奴八柱单于大位的继承顺位,也是按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的顺序,依次排序匈奴八柱中的任何一人,理论上都具备继承单于大位的资格。
左贤王通常为单于之子,而右贤王为单于之同胞兄弟左右谷蠡王,则由王族:挛鞮氏中的翘楚担任。
八柱中地位相对低的四个位置,便由匈奴四大姓氏世袭。
左大将,世代由呼衍氏的宗主担任,右大将则归丘林氏兰氏担任左大当户
如此说来,匈奴主使的身份便很明确了:即便不是担任匈奴右大当户的须卜氏宗主,也起码是须卜氏这一代青壮中的佼佼者,下一任右大当户的候选人!
须得一提的是,匈奴的权力构成之所以被称为双头鹰政策,正是因为八柱按左、右各分为四人左系四人主要负责匈奴版图以西的中亚战略,右系四人,则主要针对匈奴版图以南,即对汉室的战略。
这就使得左贤王,左谷蠡王,左大将,左大当户会成为天然的政治盟友,或者说直系上下级反之亦然。
而刘弘眼前这位正使,正是从小生长于世代承袭右大当户一职的须卜氏,甚至很有可能成为匈奴下一任右大当户!
这个信息,对刘弘而言非常重要须卜氏右大当户,右大当户反汉!
作为世代跟随右贤王,主持对汉战略的右大当户,对汉室的敌意必然不会小!
这从须卜秃离那一口相当标准的汉话就可见端倪作为已知世界唯二的两个大块头,此时的汉匈格局,于后世那两个大家伙近乎如出一辙!
在二十世纪,大熊官员最害怕的,绝对不会是那些整天嚷嚷着占据太空的鹰国官员而是那些温文尔雅,开口闭口哈拉少的议员最了解你的人,只会是敌人!
反之也一样:只有彻头彻尾的敌人才会费尽心机去了解你的语言、文化等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满带着戒备,刘弘接过由刘不疑呈上御阶的匈奴国书细细端详起来。
匈奴此时还没有文字亦没有记录文字的习惯,所以这块长宽各一尺一寸的方形木牍实际上是由汉字书写而成。
开头便是方才,刘弘已经从那位匈奴正使以及那位极有可能是副使的汉人口中听了好几遍的官方用语:匈奴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
至于国书的内容,总体上用词也是十分官方化:听闻汉太后驾崩,单于亦甚为哀痛,特遣使送上礼物以表达汉匈兄弟之情。
关于汉匈为兄弟之邦这件事刘弘一直以为是从历史上的文帝时期,那次被济北王刘兴居大乱的汉匈决战开始的当是时,文帝刘恒羽翼丰满,天下初步走出困顿,遂御驾亲征往太原欲与匈奴决战。
在那场跨度长达将近两年的战役当中,汉匈双方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汉室省吃俭用足足花了数十年才攒下的钱粮全部消耗殆尽,次年秋收汉室至少一半以上的农田绝收!
匈奴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本就一贫如洗寄希望于从汉室抢夺米粮物资过冬的匈奴人在整天长城脚下丢下了上万具尸体,空虚的大后方更是被残留的月氏残部、以及羌人搅得天翻地覆。
这场堪称与白登之战相媲美的汉匈决战,最终以济北王刘兴居起兵谋反,文帝以钱财祈和,回身镇压叛乱而告终。
这场战役,彻底底定了文、景两代,汉室安心种田、猛爆骑兵,先安内、再攘外的总体战略。
而匈奴方面,也同样损失惨重战役结束之后的三到五年之内,整个单于庭都忙于清扫草原上的小月氏、羌人势力。
史载,这场战役结束之后,匈奴第二年出生的婴儿,更是全数被溺死!
一场大战,在汉匈双方各自集结全部精锐,投入庞大的战略物资,在长城一线大眼瞪小眼,最终都将内部秩序玩儿烂,后方发生动乱而告终。
正是这场战役,让文帝刘恒清晰地认识到:要想在对匈奴的战役中取得胜利,内部诸侯王割据势力就必须先磨去爪牙,形成一个稳定的大后方。
而后文帝驾崩,景帝继位,对连番侵扰的匈奴人恨得咬牙切齿,欲发大军讨伐时,帝师晁错泣血规劝者,亦是此:先帝临终之交代攘外必先安内,万请陛下稍息雷霆之怒,专精削藩为上啊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景帝根本耐不住性子,大刀阔斧削藩,不惜逼反关东诸侯,也要将诸侯王割据势力扫除的主要原因内部不稳,谈何对外征讨?
事实上,仇视匈奴与过秦、尊汉,同为贯穿整个汉初,乃至于整个西汉的基本意识形态在白登之围发生之后,汉匈之间,就注定有一场赌上全部国运的全面战争。
而汉匈兄弟之邦的外交基调,则是从白登之役后,汉匈各自妥协的成果。
只是,无论外皮多么华丽,汉匈的外交格局,依旧摆脱不了其欺压的本质
“吾主大单于听闻汉太后驾崩,皇帝年幼登基,遂命外使略备薄礼,以彰单于看顾友邦之意。”
说着,须卜秃离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朗声念到:“吾主单于赠汉皇帝宝马一匹,驹三匹,牛十头,羊三十金杖一、冠一狼革三,玉器若干。”
音落,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殿内朝臣勋贵心中所想的,是匈奴人送来这些以个位为计量单位的礼物,分明是羞辱汉室!
而刘弘则已是暗自咬紧牙槽,勉强维持住面色不崩塌
权杖,王冠!
光这两件礼物的意义,就已经是绝对的欺诈!
金制权杖、王冠,在后世普遍出现在中世纪的欧洲,作为王者的象征而这种传统,是被西迁的匈奴人,与阿提拉之鞭一同带给欧陆的。
在如今的匈奴王廷,便是通过赐予权杖、王冠,来施行类似汉室分封的封王的。
如今,匈奴单于冒顿在送往汉室的礼物中,将这两件器物加进去,其意图可谓昭然若揭!
只见刘弘不着痕迹的将那块木牍放下,负手站起,僵笑道:“单于之美意,朕心领之然杖、冠之流,终归于吾汉家之礼不符,还请使者替朕谢绝单于美意吧。”
开什么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