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尚记得,孝惠皇帝之时,浮丘公游学至长安,关中闻声而振朕皇叔祖楚元王交,更曾受业于浮丘公门下。”
“今楚王郢客,于孝惠年间受业于公,今吴楚多有言:楚王郢客,颇得元王纯善之风!”
刘弘恭敬一语,殿内众人的目光,便齐齐撒向了审食其和张苍身后,身着儒袍、头系儒冠,正闭目养神的老者。
当朝诗博士,楚元王、鲁申公、今楚王刘郢客之授业恩师,齐人浮丘伯!
如果说,在张苍身旁端身跪坐的田何,是执天下文学之牛耳的易嫡系传人,那浮丘伯,就是如今天下,儒家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与身前的御史大夫张苍一样,浮丘伯的授业恩师,也同样是名垂青史的大儒:荀子。
因为籍贯地齐国的缘故,浮丘伯得到荀子授业的时间,甚至比张苍还要更早!
战国末期,身为赵国人的荀子,在齐国兰陵开山授业,广收门徒,传五经诗、书、礼、乐、春秋之义。
最终,荀子将自己精通的五经,分辨传给了几个青史有名的人。
把诗传给毛亨和浮丘伯
把书传给了韩非和李斯
把礼传给陆贾
把乐传给公孙尼子
把春秋传给张苍和陈嚣。
这八人当中,毛亨乃战国时期赵国名臣毛遂之侄毛遂自荐之典故的主人公韩非乃韩国公子、法家的思想集大成者李斯为秦相,法家思想的发扬者。
陈嚣、公孙尼子二人则一个英年早逝,一个寄情山水。
而仅剩下的浮丘伯、陆贾、张苍三人,便成为了如今汉室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
其中,得授春秋张苍凭借开国武勋跻身政坛,后凭借出色的政治手腕,和对诸子百家思想的见解,成为了汉室继萧何之后,又一个没有明确学派标签,却又能同时代表好几个主流学派的大学阀an相宰!
精通礼的陆贾,则是在业务全被叔孙通抢走后另辟蹊径,成为了汉室第一代外交官。
至于得授诗的浮丘伯,则是最大程度的保留了治学本心,成为了三人中唯一一个专心研究学士,尽量少沾染朝堂政治的贤者。
若非去年浮丘伯再次游学至关中,被刘弘软硬兼施的留在长安,安了个二千石秩禄的诗博士之职,恐怕汉家朝堂,永远都无法看到这位老学者的身影。
从这个角度来看,陆贾、张苍、浮丘伯三人的学术地位,实际上是基本一致的。
但当学术地位与政治地位扯到一起的时候,状况就有所变化了。
儒家五经诗、书、礼、乐、春秋,在过去的历朝历代或许占据同等地位,但在汉室,起码在汉室政坛,是有一些微妙的区别的。
首先,由于汉室礼乐崩坏,且掌权者对礼乐崩坏乐见其成,就使得礼、乐两项,在汉室受重视的程度仅限于装装样子的程度。
这也是荀子的八个关门弟子中,得授乐的公孙尼子不愿入仕,甘愿游山玩水的原因。
而陆贾作为荀子门徒中,得授礼的那一人,在汉室的地位显然也是不言而喻精通礼这一项,根本无法为陆贾加分多少。
书在汉室的地位,光是看看那两位得授书的荀子门徒是谁,就能看出端倪了。
李斯,韩非!
在汉初的舆论当中,这两人,一个是秦灭亡的罪魁祸首李斯,一个是法家恶政的集大成者韩非!
这样的情况下,汉室能重视书,才是最大的笑话!
至于诗,则带有太过于浓厚的儒家色彩,过于讲究仁义道德,与汉初的时代背景所不符,所以使得浮丘伯这样的诗传人,只能在汉初成为博士,被皇帝用来充门脸,做牌面。
诗、书、礼、乐都不受重视,唯一剩下的,也就是如今的御史大夫张苍,从恩师荀子那里学来的春秋了。
在儒家五经当中,春秋中的儒家色彩算是最淡,也最符合汉室背景。
再加上执政学派黄老学的核心思想,与易的牵连甚深,而易中的大数据卦算部分,又极其讲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与春秋所提倡的以过去的失败经验,促进未来的成功不谋而合。
这就使得汉室初,黄老学执政、易学当道的时代背景下,儒家五经当中,只有春秋能具有相对乐观的接受度。
自然而然,作为荀子门徒,得授春秋,且武勋又达到要求的张苍,就能在政坛占据一席之地,甚至成为比肩萧何的名相。
而今天,刘弘为了陆贾之事,虽然将所有朝臣百官都召到了一起,但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起一个见证人,亦或是背景板的作用。
关键人物,则只有师出同门的师兄弟三人。
当朝御史大夫,得荀子授春秋的张苍、当朝博士,得荀子授诗的浮丘伯,以及事件的主人公,得荀子授礼的陆贾!
换句话说就是:此次事件的本质,并非是在此次出使南越的过程中,陆贾代表个人做了什么事,应该受到什么惩罚。
而是陆贾的所作所为,是否能代表荀子传授给陆贾的礼!
如果能代表,那礼,以及礼学重地鲁儒派系,在汉室的政治正确性,是否有存疑的部分?
如果不能代表,那陆贾是否不配被称为荀子门徒,不配成为礼,以及礼学重地:鲁地,乃至于鲁儒派系的代言人?
这,才是陆贾出使南越一事的关键所在!
简而言之,对于此次事件,刘弘并不认为,或者说并不愿意认为,这是陆贾个人的道德修养、爱国思想出了问题,而是陆贾所代表的礼,以及鲁儒派系的核心思想出了问题!
一旦刘弘地这个倾向被坐实,那且不说儒家,最起码礼系,及以此为立身之本的鲁儒一脉,将在汉室蒙受史无前例的重大打击!
与之相应的,便是在礼、鲁儒派系式微后,必然会在汉室掀起的思想大讨论:对于礼乐崩坏,到底应该郑重对待、扭转趋势,还是放弃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