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爹就在妈的安排下,坐在了我们家的那个上席。那个上席的位置是当家的位置,我爹坐的位置,除了我爹,谁也不敢随便去坐。有一次,我那不谙世事的五姐冒冒失失地刚坐了上去,爹就走了过来,不懂事的五姐还不赶紧退下来,甚至是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好象她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似的。站在一边的爹就笑着说,我家老五有出息了,要当家了!爹虽然是笑着说的,面孔里却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意思。聪明的五姐,终于感觉到爹的逼迫,她赶紧端了饭碗退了下来。
坐在上席的舅爹,就拿起了那双黑黑的筷子,开始吃米饭。他把那白生生的米饭,香喷喷的米饭,倒土一样地往他那张黑洞洞的嘴里填,眼里完全没有别的任何一切,只有那碗米饭。他的动作很快,也许是因为舅爹那天早晨就没有吃饭,他实在是太饿了,米饭一倒进他嘴里,就立刻变魔术似的不见了。
我瞪着眼,看着舅爹吃米饭,嘴巴痒痒的,很想张开说句我要吃,却不知道怎么表达。
这时候,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鞋底,就坐在堂屋的大门边,一边纳底,一边看舅爹吃米饭,找舅爹搭腔,不至于让舅爹专门吃饭,不好意思。
就在妈与舅爹开始说话的时候,后祖母在后房里咳了一声。我知道后祖母咳那一声的意思,妈也知道后祖母咳那一声的意思,但我只是嫉妒,妈却并不理睬,她照旧跟正在吃米饭的舅爹说着闲话儿。突然间看见舅爹没有门牙的那张大黑嘴,妈就疑惑了,问舅爹,你年纪也不是很大,怎么就掉了门牙?
舅爹怔了一会,笑着说是不小心摔倒,碰到石头上,门牙就掉了。妈就信以为真,只有我才知道,舅爹的门牙不是摔倒碰掉的,是被那个恶婆娘一拳头打掉的。舅爹遭遇了这样的打击,一般男人哪受得了?可是,被恶婆娘打掉了门牙的舅爹,只是低声嘟哝了一句,二话不敢说,就去接着做事。
后祖母又接着咳了一声,这一声比前一声更响,她似乎是在向我妈暗示,她毕竟是这个家里年纪最大的长者,理应受到尊重。
妈不仅仍不理睬,还有意识地对舅爹说,茂才!你尽管吃,罐里还有,吃完了我跟你添去!
听到这话的后祖母,就在后房里长叹了一口气。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舅爹就把那碗白米饭吃光了!舅爹正准备放筷子时,妈走过去把碗接过来,又去灶房添了一碗。舅爹就又接着吃。快要吃完时,妈又过去拿碗,舅爹就接着吃。一罐米饭,就这样被妈不断地添着,舅爹不断地吃着。最后,妈不敢再问舅爹要不要,就干脆客气地对舅爹说,吃好了?舅爹这才想起来回答一句,说吃好了,并点点头。其实,妈这时候非常紧张,如果舅爹说有的话,他还想吃,妈就会为爱面子的她和爱面子的爹感到非常的尴尬,因为,那罐米饭已经被舅爹吃完了,火塘里只剩下一个空罐子了。
舅爹刚一吃完那罐米饭,爹就和我那一群哥姐们进了屋。妈就赶紧给大家端上糊豆,一人一碗,并不忘首先给后祖母送去一碗。
也许同样是因为饿急了,一家人吃糊豆的声音很响,此起彼伏的响声,象是大家在比赛谁的声音更响,要评奖似的。
喝完糊豆,一家人才放碗,舅爹就提出要走人,说是家里还有什么什么事等着他去做。其实大家都能感觉到,舅爹是怕回去晚了,后果越发严重。
一家人便都站起来,去送送舅爹。送客,不只是山里头的一个规矩,更因为大家都觉得舅爹是个伤心的人,他真的难得来一趟,来一趟非常的不容易。只有小小的我,对舅爹充满了仇恨,那大一罐米饭,他全吃光了,也不给我留一口,甚至在他吃完那罐米饭的过程中,完全没有想到我。尤其是想到他吃饭前,假装爱我抱我逗我笑的事,我越发地恨他。况且,如果不是他那么狠心,我的一条小命,也不会在这个中午悲惨地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