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殿内齐刷刷跪下一大片,或紫金袍,佩金鱼袋,或绯袍,或青袍,甚至皂白官服的九品小员,亦随波逐流,跪倒在皇宫之内,黑压压如渭水北上的阴霾,将列前站立的方霖压的不堪重负。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咒骂,排挤声,大唐文武百官精于诗赋,霎时将赋比兴推演到极致。
“昔夏桀之宠妃妺喜,放荡惑君,裂帛裸游,致大夏亡,子受之妃妲己,炮烙虿盆,朝歌自焚,商代亦亡,幽王宠姬褒姒,戏烽火,引戎狄,天子无威,大周名存实亡,此先人之驯,陛下莫要重蹈覆辙啊…”
“放肆,尔等将朕比之那亡国之君?”李隆基大怒,抽出宝剑就要去斩这大逆不道之人,却是激得群臣奋起,前仆后继,又有人跪倒曰:
“陛下英明神武,开创开元盛世,臣等便是犹记陛下当年雄威,以一己之力,从韦后手中护住大唐江山,匡扶社稷,拯救黎明,方才对陛下以死相随啊,臣犹记当年,陛下救出睿宗皇帝,先帝老泪纵横,唤陛下为百姓之神明啊。”
那老臣热泪滚滚,声泪俱下,当真是当年随他平定宫廷混乱之人,而今又站出来,面刺天子之过,看其样子,果真铁胆忠心,令一众年老之臣闻之落泪,也不知今日过后,他的处境会是如何。
太傅长叹一声,跪倒在地,不断以前朝女子干政,祸国殃民之事面刺天子,几有将性命豁出去的模样。
“前朝女相,并非未有,然那女流之辈,所作所为,却是何事?北齐陆令萱,嚣张跋扈,以私谋权,挟持幼帝,残害忠良,以一己之私杀斛律光,若非是他,北周安敢举国之力东征。又有上官婉儿,掌宫中制诰,与韦后一党,致后宫乌烟瘴气,实非我等怀揣偏见,而是女流之辈不该干政,古往今来尽皆如此。”
“你们说的这些,不过是恐惧臆想,方霖怀报国之志,擒可汗,退胡虏,怎会是你们所说的那个样子。”李隆基只觉力不从心,这些人要趁方霖根基不稳,竭力将她废掉,自己有心护她,然而众官振振有词,栽赃嫁祸,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谁人都有报国之志,可谁人又有报国之才,方常侍或有孔武之力,但无治国之才,无治国之才却居相位,实乃将天下百姓置于水火啊。”
“陛下三思。”
“臣等万望陛下三思。”
“方常侍才干不济,便使阴谋诡计,图谋职权,此人于我朝廷而言,是祸非福啊。”
自他登基之日起,一路有惊无险,常施良策,平动乱,治蝗灾,开元二十余年,在一众贤良之助下,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向北再灭后突厥,向西巩固安西四镇,向南开发岭南稻田,吐蕃有那人镇守,亦是不敢来犯,海内升平,四处安乐,万国来朝,一扫武周之弊弱,将大唐推至,故而改元天宝,安度晚年,便是迎娶儿媳这件事,文武百官略有反意,却未群变,而今朕不过惜才心起,见到方霖的才学,想敕封一任女相,却是引得群情激昂,奋起反抗。
李隆基身心俱疲,古稀之年再不复往日天威,瘫坐在龙椅上软弱无力,以手抚额,强自镇定,那殿内文武百官依旧激昂,有的剖心相鉴,有的以头抢地,愤慨之言不绝,处处生龙活虎,与他这暮年天子格格不入。
“陛下,臣有罪,请将臣贬为庶民,将臣流放到岭南,此生再不入宫廷干政。”
方霖见这满殿跪下谏言,不死不休的大臣,不由心生绝望,自己上月仍是退回纥兵的英雄,这月便要背负谋逆骂名,凭自己一人,如何与他们斗,可能这干政罪名毕生都洗刷不清。
帝心中一阵憔悴,却又无可奈何,心道你何罪之有,你之罪,或许便是上天赐给的女子之身罢了。他们说你才干不济,可你不过入宫十日,有什么机会发挥你的才干。
方霖如那满殿文武一般,在兴庆宫内长跪不起,任由两行清泪漱漱落下,沾湿青地红毯,将头埋在宽敞袖袍之内,在心底祈求这无端骂声能够渐渐平息。
“唉…”李隆基默默一叹,盯着跪倒的方霖注视许久,心想她会不会因此而记恨呢,百官以她类比的那几个女子,皆是这般命运,遭天下人反对痛恨,故而走上了与天争斗到死的路途,她会不会也这样。李隆基怅然若失,转头向殿下跪着的一人说道:“大理寺卿,此事你来决断罢。”
大理寺卿身穿绯色长袍,专管皇宫之内刑狱之事,此刻天子有命,令他来做决断,不禁心思电转,在脑中急切思索揣摩圣上用意,方霖身为朝廷大臣,若是有罪,理应先交御史台审问,查明真相,禀报圣上,再交由刑部或是自己来行刑,而今跨过御史台,直接由我决断,便是不想那常侍遭到严刑审问了,大理寺卿漂浮宦海多年,只一瞬间便洞悉了圣上旨意,故而起身说道:
“臣遵旨,臣以为,散骑常侍一案非同小可,其中蹊跷甚多,臣先依法羁押散骑常侍,待陛下查明之后,再由陛下做出决断。”
李隆基挥一挥手,示意他下去吧,于是大理寺卿将方霖带走,下大理寺留待明查。
四月中旬,天渐炎热,皇宫内砖瓦发烫,而位于太极宫外皇城一角的大理寺却略感阴寒,这大唐最高牢狱不知曾经关押过多少王公大臣,诸人本是见怪不怪了,而今收容了一位年轻的相爷,却也不禁令人惊奇侧目,只因这相爷与众不同,清秀憔悴面容,看似柔弱的身子,不知之人,几以为这是公主犯了罪,或是哪个府上的郡主。
大理寺卿倒未像殿上文武百官一般诘难她,虽未与她多言,却也好酒好菜招待上,吩咐大理寺丞给她备好上等棉被与茅草,牢狱阴寒,莫要着了凉,却被那寺丞调笑:
“她可是万军之中,生擒回纥可汗的女侠,武功听闻那是出神入化,还会着凉?下官就怕她一怒之下,将我这天牢硬生拆咯。”
“莫要胡言,不把她招待好了,你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