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安禄山大军突兀浩荡杀来,陆远有些失措,而后听颜真卿命令,急救洛阳,策马奔驰,入封常清军中,连日征战,未曾停歇,不过一个月,洛阳便破了,又是辗转不停,弃陕郡,退守潼关,几乎是将万贺门诸人屠杀葛清派,将要造反一事忘了,此刻经由高仙芝提起,方觉大事不妙。
“江南那边,一切安好么?”
“江南各郡,还算平和,安禄山大军未曾踏足那里,怎么了,小将军似乎欲言又止?”高仙芝奇道。
也不知是万贺门静观其变,尚未行动,还是其先锋军已然暗中开拔,仅是未曾发檄文,告天下而已,总之过去这么久,江南大地依旧未传来全境反叛的消息,静悄悄地如同连绵乌云,不知何时会降下滂泼大雨。
若说万贺门那神秘老人筹备了一辈子,隐忍了一辈子,却不敢发兵造反,或是放弃了,陆远是不信的。只是江南暗流涌动,不知何时便会如河北一般战乱突起,令他无比揪心。
“无事,将军所言,江南诸郡是朝廷军饷之根基,安禄山可能会发兵睢阳,以图淮南,末将因此担忧尔。”
高仙芝点点头,“朝廷已经派人去守了。”见陆远不欲多言,便不再多问,策马进入潼关内。
唯有封常清叹息一声,望着壁垒坚硬的险峻潼关,驻马徘徊,久久不愿进去,仿佛这四镇咽喉,不仅掐住了安禄山大军西征之路,也掐住了他自己人身命脉。陆远见着他目光萧索,仿若将死的样子,心中尤为不解,只道他是吃了一路败仗,愧对朝廷愧对百姓罢了,故而不去理他,踢踏马鞍,拍动马鞭,进入城内。
一个月前,广州府以北数十里处罗浮山内,白袍中年人方杜身姿挺拔,背靠山洞,目光炯炯,在其面前,正是那日在云门山上大显身手,吸走葛连一半功力,使得葛清派惨遭灭门之人。那老者面对森寒的山洞,山洞内有罗列二十几口棺椁,甬道尽头是老者时常居住的道台,只不过今日老者衣着整洁,坐檀木椅,面对挂在墙壁上的画像久久不语。
山洞内点了七七四十九盏蜡烛,插在洞壁上,使得洞内光影明析,那画像下摆了三尺台案,案上有一尊香炉,方杜持三根细香,以指捻燃,竖于鼻前三寸,眼睛紧闭,目露虔诚,许久,将细香插在香炉内。
“方家村里安置好了么?”
“安置好了,普通族人尽数隐藏起来了,几个年轻有为的后辈或为行军参谋,或为折冲督尉,为北伐大业尽一份力。”
香雾缭绕,在无风的洞内升起,凝聚在画像面前,遮蔽视野,令画像中侯君集威严的面色变得变幻莫测起来,老者使一只独臂,亦点了一根香,为其大哥燃上。
“也不多了,我侯氏人丁稀薄,靠大哥小儿子那一脉,这么多年下来,也未有族望兴起,只盼这一桩大事成了之后,你们再也不用躲躲藏藏。”
方杜想到了什么,皱眉犹豫道:“送去长安的那个质子,也是不错的后生,天资聪颖,少有智计,且是三房嫡出,不若我们在起兵之前,偷偷将他救回来…”
“来不及了,”老者打断他,闭眼摇头,面色颇为淡然,“方杜,延续家族是为大任,但你不要太善良了,一些细枝末节,该割舍便割舍。”
方杜心头有些微冷,面露难色,“听闻安禄山长子,在反叛那天,便被腰斩了…”
“那是他的宿命,为了让皇帝安心,家族中总有一人要做出牺牲。”老者起初平静无波,沉吟片刻后却又冷笑,“你且看罢,安禄山定会装腔作势,借机鼓噪大军屠戮城池。”方杜不知,半月之后,安禄山攻破陈留,果然借此说法,屠了满城降兵。
“大哥,我侯君炎苟延残喘一百年,强撑着不肯入土,便是为了此事,我的前半生,见识了这盛世,李氏几位皇帝文韬武略,治理国家,又有名将云集,兵强马壮,我不敢反,我知晓那时反,必败无疑,便是武瞾篡唐,排除异己之时,我也忍住了,怕永徽之治的余威将我扑灭,我忍了一百年,在紫云洞内苟活了一百年,而今终于看见了太阳。”
先帝叛臣,陈国公侯君集之胞弟侯君炎,望着云雾之后的画影神情亢奋,双目中有难熄火焰熊熊燃烧,那滔天怒火,仿若将阴寒的紫云洞化为阿鼻地狱,所见之处皆是夜叉随他呐喊,鬼使为他摇旗,复仇之火溢出山洞之外,滚烫不可言。
“天宝十五年,我要李氏血债血偿,我为族人隐姓埋名,为后辈立门派,积蓄力量,便是为了今天,而今有一个胡人先行一步,我们的大业也将不远了。”
若说侯君炎隐忍一生,韬光养晦一生,到头来错在哪儿,便错在这隐忍上,一月前,安禄山自范阳起兵之前,便传书侯君炎,欲与他共谋大事,侯君炎假意答应,却等他试水,安禄山发檄文,清君侧,讨杨国忠之时,侯君炎依旧在忍,若是安禄山发兵不足片刻便被扑灭,他是定然按兵不动的,直至渔阳军席卷河北,直逼河南时,侯君炎才有松动之心,此间方杜数次劝他,早早起兵,不论是北上占领河淮,与安禄山会合,或是西进荆州,拒襄阳夺川蜀,皆是大计。
然而皆被侯君炎按下。
方杜虽犹豫寡决,性格暗弱,却知速战速决之道理,要趁江北大乱,占据襄阳,由此可以直逼关中,然而侯君炎忍了一百年,如何会与他这般冒险,唐军四海无敌手,打的回纥称臣突厥灭亡,即使是今日关东大乱,安禄山长驱直入,令朝廷丢失千里土地,手足无措之际,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叛军强渡黄河,侯君炎才下令各州郡,门派分舵部署兵力,北上襄阳会合。待到安禄山攻陷洛阳,侯君炎大喜,军令频出,江南道各地才有烽火燃起,叛乱迹象,而侯君炎亲率岭南五万大军,堪堪从广州府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