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哥舒翰自持身份,确实看不起跳舞胖子,可高仙芝又怎会通敌呢,便是一己猜忌,就要杀掉朝廷忠良,未免让陆远这般初入行伍之人为之心凉。尤其是高仙芝见他英俊,对他颇为欣赏,本以为走上了坦途大道,可不出一月,这从军路上第一位良师益友便不得善终,如何教人心情畅快。
“将军…可有未竟之志,末将绵力微薄,愿为将军效劳。”陆远狠狠咽下一口苦酒,袖子早已被酒水沾湿。
“有,而今我放心不下的,便是哥舒翰大军还有半月才到,城中无大将,就怕无人指挥,叛军趁势攻城,若是边令诚为敌军骂阵所激,引军出关,与之交战则必败,潼关危矣,故而这半个月还要委屈你了,要留在潼关,时刻劝阻,以防边令诚按捺不住,杀出城去。”
“直到哥舒翰元帅入城为止。”
高仙芝声音平淡,情绪稳定,仿若昨日,坐镇军中,布局战略一般,只是沙场换成了刑场。陆远听他一言,正直的性子几乎忍耐不住,眼眶湿润,滚烫泪水堪堪落到酒碗里。
“陆远,你受得了么?这半个月既要忍受边令诚羞辱,又要时刻提防他杀你。”
高仙芝的话都说到这般份上,陆远还能如何,只能单膝跪地,将酒碗举过头顶,慷慨应诺,而后将将烈酒一口喝下。“末将死不足惜,但愿将军安心上路,但愿关中百姓能够平平安安。”
“好…”高仙芝淡然一笑,却又问他道:“哥舒翰抵达潼关之后,你是继续留在潼关,还是投奔别处?”
不等陆远答复,高仙芝却是自顾说道:“哥舒翰为突厥贵族,轻视出身微末之人,大抵也会看不起你,你若愿意待着便待着,若不愿…”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又问将士去帐中要支笔来。
“那新任河东节度使,奉召讨贼的李光弼,我与他有些私交,可为你写书一封,你若不愿留在潼关,便可去投奔他,想来此时,他已经率急行军越过太行山,抵达河北了。”
说罢将书信交给陆远,末了还拍拍他的肩膀,语气随和道:“哥舒翰此人虽沉迷酒色,却素有智计,行军稳重,他审时度势,也会死守不出,潼关有他镇守,应是安然无恙的,你年轻又有才华,与普通士卒大有不同,留在潼关没什么战功,还是追随李光弼去河北建功立业罢。”
陆远珍而重之将书信收入怀中,只得由衷谢道:
“将军大恩,末将无以为报。”
高仙芝爽朗一笑,“这算得什么大恩,我只不过是为大唐护送人才而已,尽最后一份力罢了,就当是报答陛下当年提拔之恩。”
年底寒冬的潼关萧风甚是凌冽,沁人肌骨,城内刑场上却是堆满了酒碗,酒气浓烈,不像战场,却是将刺骨严寒逼退了去,高仙芝大肚海量,却也喝得满面通红,壮阔豪迈之色却也不像赴死之人,而是提着土陶酒碗对陆远问道:“你是南靖人?”
“末将南靖云水乡人。”
高仙芝点点头,目光中似有些许感怀:“常闻大唐江南风景秀丽,草木葳蕤,远非北方边陲能比,可惜我连年征战,未曾去过,我是高句丽人,自小随父亲到了安西,父亲征战,我便随他,而后便在那儿度过了戎马一生,立了许多功,杀了不少人,坏事好事作尽,冥冥中这也是我的命数。”
复又一顿,喝下半碗酒水,攸攸道:“记忆里家长也有片片翠绿的青草与溪水,向东可以望到大海,族中人常说隔着海雾的另一头,便是大唐燕蓟大地,还说那里比之家里富庶得多,牛羊财宝皆是太宗皇帝东征时抢过去的。”
“呵…”高仙芝回忆儿时往事,却是摇头一笑,神情自得,谁能认得出这是昔日金戈铁马的大元帅。
“隔着茫茫草地向北望,是更辽阔肥沃的草原,族人曾说祖上扶余人在那里饮马,安居乐业,被你们中原的曹魏大军一直追,一直追,追到都城都破了,追到无法抵抗,投降称臣,就被追到了这那水松花江流域,安定下来,扶余人便建立高句丽王国,被太宗皇帝灭国,后又复国,而今北方那片草原上生根的却是奚人和契丹人。”
而今奚人契丹人一反颓势,随安禄山大军大举入侵,在洛阳城烧杀抢掠,中原人望风披靡,陆远为他斟了一碗酒,心中唏嘘不已。
“高句丽的景致,不像安西的戈壁荒滩,大不相同,倒是有点像你家乡,那传说中鸟语花香,烟雨朦胧的江南,只是要冷很多,繁华之色差之过矣,可惜啊,我不能见到江南美景了,也不能回家乡看一眼。”
高仙芝缅怀之色甚矣,城中漱漱雪花突兀落下,久久不曾融化,刑场越发天寒地冻,他知晓时间不早,自己就该走了,心中叹息一声,取下腰间御赐金鱼袋,竟拨开坚硬岩石,挽起地上一捧尘土,送进黄绢紫金绸缎缝制的金鱼袋内,递到陆远手中。
“将来你若是能去高句丽的话,替我将这抔潼关黄土埋在距离王城一百里靠海的那片海滩上,插上一株迎红杜鹃,面朝东方,就当是我漂泊半生之后,魂归故里。”
高仙芝走时不带任何声响,潼关内的大雪漱漱落下,片刻便将其人尸首掩埋,将滚烫热血凝固,带走了陆远心中又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