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霖没有看那身前两杯酒哪怕一眼,而是望着身侧木窗,从这里可以看得见西北的天空,仿佛冥冥之中,见到了祁连山上的星辰。十年,不曾回去祁连山门派一回,如今那里早已被吐蕃人占据了。
“他做得没错啊,先帝便是有些软弱了,力图改革,而不曾借着郭子仪的手削藩,如今他不是个仁善的皇帝,却对百姓更有用,是个中兴之主。”
陆远看了她许久,目光从不解,变为愠怒,再变为释然,而今双眼之中,只有满满的柔情,方霖终日挥舞兵器的双手变得粗糙,攀上陆远脸颊,被他握住,舍不得松开,仿若那永远是世间最为柔软的事物,令他沉醉一生。
“子迁,你的样子,还是和当年,在云水乡初见时,一模一样啊。”
方霖眼眶渐渐红了,有晶莹之光,在眉目之间闪烁。
“对不起,二十年,不曾和你回陆家堡一次,这些年,太累了。”
只是陆远唇角弯起,摇了摇头,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如当年的俊俏温柔,哪里有半分责备之意,只是拿起那杯酒的时候,未免心头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
“霖儿,你先喝,闭上眼睛之前,始终还能看得见我。”
方霖释怀一笑,接过酒盅,一饮而尽,倒在陆远怀里,沉沉睡去。
皇帝殚精竭虑,花费了很大精力,四处宣传二十年前,方霖身为反贼之后,明忠暗反的事迹,将她描得比乌鸦还黑,终于渐渐平息了满城文物与长安百姓的愤懑。狡兔死,走狗烹的凄凉,就这样随着岁月,渐渐抹平掉了,一同抹平掉的,还有数千女侠座下骁勇悍将,这些甄元娘娘不可能狠心下手杀掉的人,皇帝替他杀,甄元娘娘狠不下心肠做的事,皇帝替她做,而后皇帝励精图治,大唐日复清明,有了中兴祥和的景象,人们老的老,死的死,渐渐也将女侠夫妇的冤屈埋进了肚子里。
无人知晓,皇帝临终之前,泪水沁湿了卧榻,将长大成人的太子拉近身前,悉心教导他,要为方霖平反,为她二人改谥,要将自己推掉的那些庙观重新立起来,续上香火,你要竭力否定朕的这番作为,为她昭雪,这样才能在登基之初,得到民心,稳住基业…
那杯毒酒下肚,昏迷之前,方霖依稀记得,酒味清凉而甜美,只有短暂的剧痛,便不省人事了,没有想象中那绵绵不绝地痛苦。
而后方霖只觉得自己周身光芒大盛,浑身笼罩在岁星相力的茫茫白光之中,缓缓升空,进入天穹之上的云朵之中,等她醒来之时,岁星相力的震荡力依旧让她眉宇生疼,头昏脑涨,眼前的乌桕木桥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扇深邃旋转的光门,里面有无尽苍茫星空,仿佛祁连山的天空倒挂在那里一样,显得诡异莫名。
“梦中梦…”
方霖挣扎着爬起来,那无数凄惨沾血抓她入地狱的手臂早已消失不见了,脚踝上的污血也不见了,不知是被洗刷掉了,还是这一切本就是一场幻境,并不真切。
“我怎知它是幻境…若这木桥真是幻境,可又怎会这般诡谲,这究竟是渔樵问答,还是高山流水的幻境,亦或是二者合二为一,怎么什么也不像…”
那两首曲子,皆是超凡脱俗的,怎么会生出这么诡异的幻象出来…
方霖疑惑不解,摇头叹息,轻轻探出手指,揉捏了一会儿臂膀,腹下,只觉得做一回梦,真的像是打了十年仗一般,累得精疲力竭。好一会儿,歇了口气,才向着那一口布满星辰的光门踏了进去。
刹那间天旋地转,斗转星移,方霖只觉得坠入了一个无形孔洞,深不见底,暗无天日,倏忽又觉得是在当空升起,游荡进了银河之中,无数星河在身畔摇曳而过,看不见尽头…
光门渐渐隐去,化作千万星辰中的一颗,而后消失不见,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还要飘荡多久,方霖只觉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半分力气,而后渐渐闭上了眼睛,任由岁月将她向着苍穹深渊之中拖拽而去,向着这片失去时间的星空拖拽而去…
岁星相力的光芒始终在额头上明灭不定,鼓胀久了,便也渐渐麻木,刺痛感消散退却,方霖才知道,这道最难修炼的内力终于攀上了一道台阶。
是你么,师父…是你在星河之中渡我…
等她醒来之时,已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不知乱葬岗外有没有凡人经过,更不知河东的战事如今怎样了,郭子仪是否已经发兵,打算收复两京。
总之凄凉的乱葬岗上,埙音与箫声一并消失了,茫茫大地又恢复了诡异平静。
五丈之外,道袍身影与青衫身影离得很近,二者不再长身直立,而是席地而坐,面面相对,两道打坐的身影仿若与竹林,与天地融为一体一般,任由月光披洒而下,照亮目光紧闭的脸庞,如同两尊雕像。
方霖有些迷糊,欲图抬腿上前,甫一动身,却觉得双腿经脉十分僵硬,肌骨都僵住了,拉扯起来竟有些生疼,白靴子竟是陷入了土里,与泥巴粘在一起,鬼知道在这里站了多少时日。
难怪做梦的时候,身体愈发疲惫呢,原来是站的。自己都站累了,两位前辈都累了,可想而知,度过了多久。
正要上前之时,一首琴曲在乱葬岗之中突兀响起,和着山风,飘飘荡荡,绵绵不绝,方霖大惊失色,以为是那辅公衍卷土重来,亦或是大琴殿的其余高手,杀来这里寻找伯埙了,正要拔剑御敌,却是眉头一皱,听出了那首曲子正是高山流水。
没有内力,没有幻境,只有古朴声音的高山流水。
而在自己三丈前,面朝李龟年,席地而坐,奏响琴曲的少年背影,不是陆远又是谁。
“你在做什么,子迁。”
方霖走过去,轻声问道。
陆远弹得入了神,十指狂舞,不曾听见脚步声,倒是下意识回答:“为前辈送行。”而后突兀惊醒过来,起身放下木琴,转过身来,十分欣喜,抱住方霖,喜极而泣。
“霖儿你终于是醒了,我…我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