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我醒不来了么?”方霖淡淡一笑,觉得心头很暖,如同灌下去了数口烈酒一般,将陆远的手松开,捧着他的脸颊说道:“要是我醒不来了,你应当怎么办呢?”
“那我也昏昏睡去,去幻境中寻你。”陆远十分畅快,喜笑颜开,说一些胡话也不甚意外了。
“可是…人与人的梦境无法相通,你怎么进来寻我呢?”方霖故作挑眉问道。
“这…”陆远眼珠儿一转,竟是义正言辞地说道,“常言道,同床共枕,夫妻同心,我在这里削竹制床,与你共枕而眠,应当是能一同做梦了。”
“走开。”方霖俏脸一红,与他笑骂道:“我怎么知道,你做梦的时候在想谁,鬼知道是哪个俊俏的小娘子。”
陆远顿时大急,拉着方霖的手贴在自己胸膛,大呼小叫道:“天地良心啊,我的幻境过了七日便醒了,而你在幻境之中一睡便是半个月,这七八日的时间,子迁是寸步不离,奏了好几首曲子,都不曾将你从幻境之中拉回来…”
“半个月…”方霖低头沉思,复又抬头说道,“唔…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饿了。”
果真陆远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袖子中掏出两颗馒头,尚且温热,还有一只烧鸡,包裹在荷叶之中。
方霖接过食物,果腹之后,终于想起正事,指着不远处两个灰发之人,对他问道:
“他二人怎么回事?怎么没有半点声响,这是在一同闭关?”
陆远回头望望,脸上笑容褪去,变得有些哀伤,轻声一叹。
“大琴殿有一门秘法叫做共振之法,能以己身琴曲,反震敌人的声音,是历代伯埙代代相传的,专门用以反制门派中的叛逆,此法李龟年前辈不知,而峰回路转,此法本是伯埙使用至尊曲,克制门中叛徒的,高山流水本就是至尊曲,共振之法非但对他无用,还让得两首至尊曲产生共鸣,威力超越了大琴殿伯埙的极限,辅公衍亦不知晓此事,二人便被自己的门派武功震废了。”
方霖闻之惊诧,世间种种巧合,竟是这般让人唏嘘。
“不知那位伯埙分化二人,料到了今日之结果否,这师兄弟二人,也是够苦命的…不过子迁你怎么没事?”
“你与净因法师,那时尚在幻境中,躲过一劫,而我则是被李龟年前辈救了下来,他二人受磅礴无比的内力震荡,猝不及防之际,心脉俱裂,根本活不远了,二人在生命的弥留之际,终于是走到一起,面对面盘坐,回忆往昔,一同仙逝了,也不知道,他们对彼此的仇恨,在这即将归西之际,放下了么。”
陆远沉声叹道。
“倒是那琴霁的族弟,琴惮找到了这里,趁我不注意,将辅公衍手里的黑色古埙拿走了,我本想去追他,将这神器抢下来的,可是放心不下你,还是任由他离去了。”
自从广州府一别,几年不曾见到琴惮了,便是战乱四起,大琴殿跟着安禄山造反,也不曾见到他现身,不知为何,不知他是不是看开了,归隐练功去了,既然琴惮不曾追随大琴殿作祟,残害百姓,方霖对他的火气便也渐渐遗忘了。
“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古埙终究是大琴殿的至宝,我们拿在手里,也不见得拿的安稳,让它完璧归赵罢。”
陆远点点头,对此事并没有多少不如意,倒是李龟年的逝去,让他一阵感伤,此刻方霖醒来,便也闲下双手了,抽刀出鞘,麻利地为二人掘了两个大坑,将他们埋进土里,为他们竖起两块墓碑。
辅公衍虽与他们为敌,可为人却还算得磊落,这一身武功,足够几个年轻人称道一句了。
“两位前辈走好,愿来世于茫茫人海中相遇,还能再弹高山流水,却不是拔刀相向。”
清风拂山岗,明月夜未央,此处倒也算得上一处好归宿。
“叔本廖被师父度化了,而今大琴殿,只剩下琴霁这一位殿主了,不知他知晓伯埙身死之后,会是什么心境感想…”方霖幽幽叹息道,而后心头一震,对陆远问道:“怎么不见净因师兄?他怎么样了。”
陆远带着方霖穿过碎竹遍地的细密竹林,走下了乱葬岗,却见在土包下,拱坡斜眼里,盘坐着一道高挺的身影,灰色衣裳,光洁头颅,只是如今那道身影显得颇为落寞,垂着脑袋,背对二人,连脚步声与方霖焦急的呼唤也听不见。
方霖蹲下来一看,只见和尚一双清亮的眸子闭上了一半,空洞无神,剩下的半只眼睛半日也不见转动,盯着身前一尺,沉默不言,许久不曾挪步,眉毛都蜷曲了,胡茬子一脸,颧骨愈发突出,人便愈发憔悴。
莫说眼前二人了,此刻恐怕便是佛祖,也不曾存在于他心中。
方霖扣住和尚手腕,为他把脉,听见脉象有节律,只是有些隐弱,应是滴水未进,体虚所致,无甚大碍,不禁松了口气,还是为他送去了一缕辰星相力,便摇着他肩头大声问道:
“净因师兄,你是在入定吗?”
没有张口,没有答复,见他始终痴痴傻傻,无动于衷,方霖皱起眉头,指尖一凝,白光泛起,要向他脑袋里注入岁星相力,而今岁星相力小成了,料想可以替他去除渔樵问答的幻境余波。
只是在方霖的指尖就快要触及净因眉心时,和尚的宽厚手掌霎时抬起来,二指禅钳住方霖葱白指头,将她狠狠一撇,力道之大,将她手指都扭痛了。
那一刻二人四目相对之时,方霖分明见到,净因的眸子里闪烁过一丝痛苦与挣扎,而后迅速黯淡下去,化作痴呆,净因的指头很冷,而他面对自己的这幅模样更冷,从未见过这个大智高僧变成这般。
“那…辅公衍给他施了什么法术,让他成了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