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只能这么做。我自己病在垂危,靠哥姐为我治病已欠了许多债。除了情感和智力,我能帮她什么?
临别前,我痴痴地看着小晟,红苹果似的脸上没有表情。一道阴影掠过我的心头。
此后,我为常兰写材料和上告信,还自作主张替她向工厂申请生活补助。见她用包装纸写信,便寄她信封、信纸和邮票,大约在信中还夹寄过几块钱。总之,明知道无望,仍像对待自己的绝境一样,和她一起挣扎。
我母亲去世后,我也崩溃了。曾收到她一封信,说服氯丙嗪自杀被救过来,病情更重了。那时我也正打着这个主意,对于她的没有死成倒觉得遗憾;至于那孩子,好像也无所谓了。
她真的死了。小晟来找我时,我正为解脱哥姐而自己搬出来,生死未卜。而小晟才13岁,有长长的未来,得为她仔细想想。
“小晟,我很愿意有你在身边。可是我病的这么重。如果我没有了。你不能再回父亲那里,怎么办?”
“我自己过。”显然她想过这个问题。
“你首先得念好书:还得长身体。”我在身体上加重了语气,但未敢点破那个疑虑。
“他说我的病不用治,长大就好了。”原来她已经知道自己遗传了母亲那个病。
“晟,好孩子,听话,跟爸爸一起生活吧,他是爱你的。我这里也是你的家。想来就来,有话跟我说。好吗?”
从此小晟常来。总是呆呆地坐着,不吃也不喝。后来才发现,是因为面肌无力,吃东西的样子不好看。我想找医生给她治病(明知道没有什么好办法),她只是摇头。有一次,她眼里闪着异样的光,不无兴奋地说:“他用皮带抽我,我也打了他。该!”和母亲一样黑蓝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您教我主动亲近他,听话,多干活儿……没用!他横竖看不上我,才找茬儿,动不动就骂人。我妈从来不骂人!”她哽了好一会儿。“昨天我赶作业,没做饭,他骂我和我妈一个德性。骂我能忍着,骂我妈不行!我骂他没德性,他就打我……”
我搜肠刮肚地劝慰她,告诉她男人比女人脾气暴,爸爸打几下没什么关系。她一直低头不语。忽然,她神秘地问我:“您知道我昨天上哪儿去了?”马上又急不可待地讲下去:“看我妈去了。我常去,跟我妈在一块儿才好呢!她给我讲好多故事。她唱歌儿可好听了。有一个歌儿叫《小白船》,我最喜欢了。”她眼睛里漾着梦幻般的幸福。
我忍住泪,笑着说:“你唱给我听听。我也会唱,不知道词儿一样不一样。”
她欣然唱起来。我也合上去,搂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摇晃。我在心里嘱咐自己,以后不要忘记,唱歌,讲故事……
我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父亲结婚了,那女人有个18岁的儿子,已经工作。
一次,小晟很欣喜地说:“她对我不错。比他好。”然后不禁转了个身,展示继母给她买的红羽绒衣。
“她做饭,让我做功课。哥哥还帮我补习代数呢,”再一次小晟这样说,眉梢一挑一挑地,人也胖了。
“我妈什么都跟我说。她说我比哥哥懂事。她将来跟我过了。”后来小晟喜滋滋地报告说。眼睛亮亮的。
上苍有眼,这苦命的孩子总算能喘口气了。此后一年中小晟很少来。她即将高中毕业,自然很紧张。有这样一位难得的继母,我也放了心。有时想想她的病,她的前途,心里为她作着各样设想。
今天她来陪我过中秋节了。她忙忙碌碌,挺欢喜的样儿。只是在我切月饼的时候,听到她随随便便地说:“我跟他们打起来了。”
我愕然在那里,“为什么?”
“他们一样坏!全是骗!”她不屑地撇了撇嘴。“我找着工作就搬走,永远不见他!”
一股寒气穿透我的胸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小晟深情地望着我,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挣钱养活您。”她脸上竟陡地闪过一个笑容。
我真想把小晟紧紧搂在怀里。可是终于没有。
小晟长大了。
月迟迟,时隐时现。
十六、春生
春生在医院特护病房陪护母亲,邻床的中年女人去世了,她的女儿小芸没哭。女孩大大的蓝眼睛,面无表情,走路拖着腿,她遗传了母亲的病。春生同情她,甚至有几分喜欢。后来他们交往了几年,知道小芸的姥姥刚生下小芸母亲,丈夫就回法国了,从此她在街道工厂糊纸盒,艰难度日。小芸母亲蓝蓝的大眼睛,黑丝绒般的头发,身材修长,很吸引男孩,可是到十七八岁时,走路越来越困难,诊断是患了肌无力症。
小芸母亲生小芸时,病情加重,几乎不能走路,但那个当干部的父亲不再露面,只是按月寄生活费。小芸母亲和姥姥在家糊纸盒,每天唱歌,说笑,因此小芸的童年很快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小芸的病态也慢慢显露出来,她开始恨母亲,更恨父亲,甚至恨那个法国男人和所有男人。
小芸也恨春生,不让他进门,不跟他说话,把他拿来的东西扔到门外。春生不急不恼,帮小芸料理一切难事,直到给姥姥送终。剩下小芸一个人了,她默默坐着,仍一言不发。春生好心疼,可是不敢有任何安慰的举动。关上门,站在门外,听屋里有嘤嘤的哭声,他也默默流泪。春生想和小芸结婚,好好照顾她。他和母亲商量,母亲也心疼小芸,但更心疼儿子:“一辈子的苦你自己吃,你自己拿主意。”春生是拿定了主意的,甚至决定不要孩子(他姐姐和弟弟都有孩子)。小芸咬紧牙关不同意。春生不勉强,他等。一等就是八年。八年的温情融化了小芸冰冷的心。
躺在春生怀里,小芸泪流不止,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流浪的小狗,终于找到了家。婚后的生活是艰难的,两个人在街道工厂上班,工资刚够吃饭,小芸总能给春生做点好吃的;每月还给婆婆5元钱,春生说他妈不缺钱,小芸说“这是义务”。小芸家住三楼,上下楼费劲,春生要背她,她翻着大眼睛说;“拍马屁别拍在马蹄儿上!”坚持自己走。家务事一概不用春生插手,除非是小芸不能弯腰和抬不起胳膊够不着的时候。
到过小芸家的人,都夸他们家干净。婆婆教训女儿也时常说“跟你嫂子学学!”小芸遗传了母亲的巧手,喜欢做小工艺品,街道工厂增加画彩蛋业务,小芸是主力。春生却怎么也画不好,小芸笑他“手比脚丫子还笨”。后来工厂增加了校对业务,春生有活儿干了,他高中毕业,校对比小芸快,特别是古典的书稿,小芸不得不服春生。
随着生活的好转,春生总想为小芸做点什么。他想,小芸因为上下车费劲,很少去公园,于是他花780元买了一辆三轮车,带小芸去逛北海、天坛、陶然亭等公园。小芸美滋滋的,可从来不说一个“谢”字,春生问她“好玩吗?”小芸撇撇嘴“就那么回事儿”。
有一天,居委会给他们家送来一封法国来信,信已拆开,用中文繁体字写的。信中说,他是个80岁的医生,年轻时在中国服役,和一位中国姑娘生了一个女孩,他一直很想念她们母女,希望恢复联系,在他有生之年回中国团聚。春生激动起来,小芸拿大眼睛瞪他,“他是你什么人?你美什么?”春生说:‘他是你姥爷呀!”小芸说:“他早干嘛去了?和他有关系的人都死了。我跟他没关系!”她连信都不回,这事就跟没发生似的。
一天,春生接了母亲的电话后蒙了。小芸惊问:“谁的?”春生陪着笑脸说:“妈说要来长住”。小芸说:“前些年你妈身体好的时候,你妹妹们的孩子还小,她们你争我抢这个不花钱的保姆;现在你妈干不动了,她们就推给你了。哼!”春生仰着笑脸,心里却直打鼓,听到小芸说:“谁让你是她儿子呢,准备接驾吧!”春生悬着的心“噔”的落了地。
小芸和春生搬到小屋,大屋腾给婆婆,买了21寸彩电,换了新窗帘,春生心疼钱,小芸斥儿他“别等想尽孝的时候再后悔!”婆婆有小芸的照顾,心满意足,临终时交给小芸一个宝蓝色小盒儿,里面是个金戒指,戒指内侧刻着字母“f”。婆婆说:“你姥姥让我最后交给你。这是那个法国人临走时给的纪念物”。
再次撕裂伤口,旧伤加新痛,小芸欲哭无泪,大病一场。病中小芸想了很多,理不清却也认定,记恨无用。他让春生给那个法国医生写了封信,和那枚戒指一起寄了回去,信中嘱咐老人,不要远途劳顿来中国,自己好好保护自己,让美好往事陪伴自己度过余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