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写给心子的信

心子：

读你作品，很感动，怕遗忘，把感想写下来给你，以表谢意。

这个本事，像个宝库，珍藏民你的纯庆，进取，热烈，温柔与洒脱，以及胆怯、彷徨和软弱。

你是好女子，是水晶石，可是没有人认识你，怨谁？

固然，这乱糟糟的世界埋没了好东西，可是，不能被人认识，自己也有问题吧？

以我自己的经历体验，自我意识和自信是一个人成功的核心素质。

以你的人品，才智，不难成功（不论事业还是婚恋），但你不够主动，也就是缺少创进和韧劲，这是因为缺少自信。我主观认为，这和你儿时环境优越缺乏锻炼有关，后来家庭变故使你失去了依靠，便格外茫然、彷徨了，不知对不对？

事业固然受外界限制太多，那么感情呢？这也是生活的重要内容（并不一定都以婚姻为目的），喜欢的为什么不表达，而让它淡下去？也许你在等对方主动，可是，感情是双方磁场的感应呀，你心里淡淡的，如何激起对方主动？这种响应关系，其实内心是女方主动强烈，而行动是男方主动表现出来。

所以，是你压抑了自己的感情才失去了被爱。许多很一般的女孩，婚恋极顺利，就是因为她的感情是自然的，容易与异性呼应，然否？

爱和被爱同等重要，所以说“爱”需要学习。有了爱都有自信。你是否先补上这一课，我说的不仅仅指婚姻。你怕种子发芽再被冷死，如同怕咽着不敢吃饭一样，失爱是痛苦的。可痛苦正是爱呀！爱是一棵长青树，不会冻死，它是生命的滋养，否认有无结果。你觉得你姐姐的婚姻很盲目，但爱就是盲目的，为它吃许多苦，但只要有爱，苦也是甜。你说呢？

坚持理想，是生命的支撑，可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能否解决，要视各种条件决定，往往要走一段弯路。创造几步台阶，也不是都能设计好，机遇很重要。可是机遇往往也是主动创造的（当然得有一定实力），比如我搞俱乐部，是在活不下去时致信高士其，他介绍了几位残友给我，我便干起来了。

所以择友，人际交往十分重要。孔子的交友原则是：友质，友谅，友多闻。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而我凭本性一直如此交友，得真感情，真帮助，真知识，朋友是山和海，机遇也在其中，可对？

心子，两年后见到你，失去了任性的欢乐，但成熟得有些衰老味儿，显得沉重，无奈，仍不很坚韧有力。我觉得你不必寄希望于治腿，抓紧解决婚事和职业的当紧的，尤其婚事，年龄不饶人，在京期间多见几个试试，如何？

只要理解你的，他会帮你实现理想，比你单枪匹马强吧？孩子恐怕也得给人家生，有人替你照管就行，什么事都是想着复杂，干起来就简单了，你看人家芦力多么勇敢。

言归正传，有一位中学电教老师，大专学历，30岁。身高1.75米，手轻度残疾。有住房。要求女方善良，本市户口，轻残。

意下如何？

幻想永远不要丢，那是生命的翅膀，但人不能老在空中飞着（如果愿意，有条件也可以）。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题外话。

从你集子中选了三组作品，做了记号：心理集用，艺术集用（须写小传性的艺术观，造字左右），游记集用。写作也是一条路，因你喜欢。

十四、艾子

艾子，我们威海人这样称呼艾草，如同给儿子闺女取名栓子，铁子，英子，珍子一般。怎么能不这样称呼她呢，她实在是每个家庭里不可缺少的成员。孩子出风疹了，抓一把艾叶，揑一撮花椒，熬水洗洗，好了。老爷子们提一点艾绒放在火石上，用火刀条两下，艾绒着了，按在烟锅里，叭哒叭哒抽起烟来。家家墙上挂着艾子搓成的火绳，那是用来熏蚊子的。每到五月五日端午节，天不亮人们就到山坡道边去拔艾子，与桃枝、柳枝一起挂在门楣上，用来避瘟疫，那一天满街满巷，绿莹莹，清爽爽。

十五、小晟

一团紫玉般的葡萄盛在白磁盘里，这是小晟刚刚带来、洗净的。我把几种月饼切成小块，摆满一盘，像一轮草编的月亮。今天是中秋节。

小晟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慢慢地嚼着，许久许久。我知道，她没有哭。白色连衣裙下，圆圆的肩头。18岁了！真想再搂一搂她。

5年前她来告诉我，母亲死了。先是得肺炎，住了两个月医院，她一直陪着，耽误了许多功课。出院后母亲精神挺好，给她补了课。一天早晨，母亲突然说胸闷憋气，在送医院的路上就停止了呼吸。当时小晟讲完这些，抬起头来望着我，眼里竟没有泪光。她走到我面前，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水，“阿姨，我想跟您过。留下我吧！”她突然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我摩挲着她瘦削的背脊，喉头哽痛得说不出一句话。

可怜的孩子，这是母亲病重时嘱咐过的。还是你记起了1976年那次见面？

那是唐山大地震前一个月，邻居说门口有个女人要见你，坐在儿童竹车里，一个小姑娘推着，车里还带着便盆呢。转眼，他背进一个高个子女人，放坐在床边上。那女人腰北后弓，双肩悬垂，仰着脸，面颊缩陷，两只大眼睛蓝黑分明，如水盈盈，丝绒般长发泛着紫光。

“我是常兰。早就想来看看你。今天去法院医院和你这里，一趟就办了。出趟门儿可真不易啊！”她爱怜地看看身边的孩子说：“把她累坏了。才8岁呢！”

女孩不抬头，双手紧攥着个小蓝布袋。

“那里是证件。她可小心了。过来，让阿姨看看，不难看吧？”常兰眼里满是喜悦，“她不笨。没钱买小提琴，就给她买了把二胡，参加音乐小组。拉得还不错。”

女孩仍一动不动。我母亲给她往布袋里装糖，她不肯接。常兰忙解释道：“这孩子可要强了，从来不要人家的东西。我也是这倔脾气。姥姥给的，拿着吧。”

这就是常兰吗？通了多年的信，怎么也想象不出她是这个样子。她从未谈过自己的身世。从介绍我们认识的医生那里零星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她的父亲是法国人，抗日战争时期来华，战争结束他走了。母亲把她送时了育婴堂。1950年她回到母亲身边，初中毕业进地毯厂当了工人。她爱笑，爱唱，爱打扮，工作也十分努力。不料，17岁那年得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肌肉萎缩使她不能表情，身躯后仰，走路也很难了。和她同乘一辆车上下班的一位某厂技术员，经常照顾她，和她结了婚。工厂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表扬新郎高尚的情操。

“你现在怎么样呢？”我含糊地问道。

“就我和孩子俩。”常兰说：“孩子刚一岁，他就提出离婚，理由是我写材料揭发了他在家里说的一些‘反动话’。对立派狠斗了他，他不能原谅我。我干吗揭发他，傻了？其实我生小晟的月子里，他就不怎么管，营养跟不上，病情发展了，再没能上班。每月24块钱劳保工资，娘俩哪够！小晟可怜呢，三四岁就拉我坐起来，给我穿衣服。干活儿都是她把东西搬到我跟前。发多高的烧也不哭不闹。得等朋友、同事来了抱她上医院……”

她哽住好一会儿，可是没有流泪。“离婚后，他每月给小晟13块钱生活费，也常来看孩子。可是近3年1分钱也不给了。没办法，才告到法院。可是，‘公、检、法’都砸了，没人办案子，一拖再拖。今天我去法院，心想他们要是再不管，我就死在那儿！可是他们态度挺好，挺同情，就是办不了。你说我可怎么办？！”

“往上告！”我脱口而出，“我帮你写材料！”

“没用。”常兰似乎早有打算。“有件事求你，你务必答应我。我今年36岁，是个‘坎儿’，恐怕过不去了。小晟这孩子给了你吧！”

我惊得喘不上气来，看一眼孩子，喊道：“你胡说什么！”泪水和话一起涌出来：“为了孩子也不该这么想。我没有牵挂还苦苦挣扎呢。你再难也得往前奔，试一试，再试一试，天无绝人之路。大家想办法！”

她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两眼茫然地盯着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