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会儿倒没再说跟宁光计较这些日子的医药费什么的话,只想着早点把这曾孙女嫁掉。
这样的话,她以后生老病死,跟宁家也就没关系了,不必自己成日惦记着损失跟收益。
但宁福林表示为难:“姆嫚,现在国家有法律规定,美头家不到二十岁上是不好结婚的。”
又说十五六岁那还是未成年人,娶她的男人恐怕要去坐牢。
褚老婆子就叹息,说新社会怎么规矩这样多,这个不行那个不行。
她最耿耿于怀的是做父母的打儿子女儿居然要被国家管:“没我十月怀胎生下来,小东西能到这世上走一遭?居然还要当祖宗一样养着,简直没天理了!”
“旧社会更不好。”宁福林因为做过村支书,哪怕因为女儿超生下来了,心里总是当自己是“国家的人”,是干部,自觉不能跟那些普通村民一样觉悟,就劝她,“苛捐杂税兵荒马乱的,见天的心惊肉跳没个好日子过。”
褚老婆子嗤笑一声,说那时候你还没生呢,你知道个什么?
他们这地方是平原地带,既不是兵家必争的要冲所在,四周也没什么地利,所以早年战乱的时候,倒没怎么被糟蹋。
以前这地方草木茂盛,有大片的竹林,可以称得上竹海的那种。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几个村的人藏进去,鬼子都找不到。
后来大跃进,竹林都被砍了做成农田,后面的人就不知道了,只跟着历史书上的记载觉得早年这边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然而褚老婆子说那会儿除了穷一点外,其实也是一样过日子,反正她没觉得有多么艰难。
史书记载的腥风血雨国仇家恨,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婆子来说没多少意义,她沉吟着说:“美头也快大了,开年给宗宗做衣服的时候,也给她做几身衣服吧。”
这当然不是顾念宁光作为大女孩子的爱美之心,这年头,小孩子做新衣服,特别是女孩子,错非新年,那就是说亲。
虽然褚老婆子不识字,却不妨碍她在生活里积累的经验:想把一件商品卖出高价,怎么也该包装包装。
新衣服就是给宁光的包装。
宁光就是那件商品。
出于褚老婆子不想亏本的思想,宁光这次病愈之后的待遇好了很多。
吃饭的时候宁福林偶尔会给她夹点肉菜了,宁宗不爱吃的那种,或者是边角料。
但对于常年缺乏油水的她来说总是件好事。
她不知道褚老婆子的打算,还以为是自己病了这么久,把家里吓着了。
于是不免就生出了一丝期盼,就是家里人其实还是爱她的,也许没有爱宁宗那么深厚,可到底血浓于水。
像她这种鲜少感受亲情的孩子,对于亲情就格外的渴慕。
稍微一点点温暖就感动的不要不要的,甚至于原本觉得一死了之也好的心思都迅速淡却,倒是反思起整个村子的美头都是从小做家务伺候弟弟长大的,怎么自己就受不了呢?
至于说沈安怡,那是城里的娇小姐,跟村子里的美头就不是一种命。
就好像戴振国说的那样,那美头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
难道是因为沈安怡这半年来的另眼看待,她也把自己当成城里美头看,想要求沈安怡那种待遇吗?
宁光觉得自己真是太堕落了。
为了弥补这种“错误”,她做起家务更用心了,连带对宁宗的胡搅蛮缠也更有耐性。
可褚老婆子私下却跟宁宗说:“你看,美头家没有兄弟撑腰就是不行,就是你这姐姐,之前一直对你不冷不热的,现在大了点,知道事情了,还不是要过来讨好你?”
宁宗深以为然,越发支使起了宁光。
正月半的这天他跟褚老婆子要了点零花钱,想去村里小店买零嘴。
但这天的雪特别大,从宁家到小店很有一段路,中间还要经过几段比较泥泞崎岖的地方,平时就容易摔跤,更别说这会儿了。
褚老婆子心疼曾孙,劝了半天劝不住,看着天都黑了,就让宁光去:“宗宗要的东西多少钱,回头我会问小店的,你别想贪污,知道不?”
“知道。”宁光在“家人到底是家人”的滤镜下,听这种话就自动理解成老人没什么文化,就是这种伤人的说法方式,抿嘴一笑,“我不会跟宗宗抢吃的,宗宗不吃我才吃。”
结果褚老婆子立刻横眉冷目:“我跟你牙牙、姆嫚都还没死,宗宗不吃你就吃,都吃完了看着我们这些长辈饿死,没人管着你,你爱怎么欺负宗宗都成是不是?!”
宁光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有点不知所措。
宁宗赶紧讨好太太:“太太,她买了好吃的回来,我先给你吃,再给牙牙跟姆嫚,然后我再吃。”
“哎!”褚老婆子原本冰冷的面容霎时间如春阳照水,露出由衷的疼爱,“咱们宗宗就是孝顺懂事太太不爱吃零食的,都给宗宗吃!”
跟宁宗好一番祖慈孙孝完了,见宁光神情尴尬的站着,一皱眉,“还不去买?是要请你还是要求你?”
“我这就去!”宁光低着头,不敢再跟太太说笑。
她出门的时候觉得脸上冷冰冰的,摸了把发现是泪水,胡乱擦了擦,边朝小店走,边迷惘的想,家里人明明是重视她、不愿意她死的,怎么就是不肯好好的跟她说话呢?
宁光觉得这可能是自己不够嘴甜的缘故,她平时不怎么作声,不爱喊人,更不会像宁宗那样,总能说些让褚老婆子他们心花怒放的话。
不过她可以学。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看到前面的夜幕里有一点特别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