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黛玉本心,恨不能此刻就和他相认,但认了他便没有将他还留在秦淮河畔的道理,他今日又当众拦过“小林相公”,若被有心之人联系在一起,不免又要生事。是以还是先救湘云为上。
想到此处,黛玉就淡淡摇头道:“我只是想请教你,我若不负她,该当怎么做?”
宝玉瞪着她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带她远远地离开这里!”
黛玉道:“这些日子闹得大,你想必也听说了,鸨母咬定了要我三千两赎身银子,我哪里筹去?何况家中老父老母在堂,皆不肯我抬一个风尘女子进府,我又如何敢抗命?”
宝玉见她语气平和地讲道理,倒有些意外,气也沉了下来,便道:“你若娶她,是父母伤心,若不娶她,是要了她的命了。伤心与性命,哪个重要,你怎么分辨不清!”
黛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果然还是当年在闺中大批“禄蠹”时的口风,正要笑一笑,不觉心里却咯噔一声,仿佛时光流转,又回到了他和宝钗成亲的那个日子。
有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桓了不知几百几千次,她始终不肯承认,但这时清清楚楚地冒了上来。
“你说性命胜过伤心,但你当日娶宝姐姐,也是奉了父母之命,不得不为,你又何尝不知道这便是要了我的性命呢?”
……
平心而论,黛玉自然知道宝玉难为,他在家中虽然受宠,其实并没有说话的余地,若长辈有命,他断然不敢不从的。但她自己也只是个妙龄少女,此前整整十年,一心一意只有一个宝玉,却在一日之间,突然将她这唯一的心灵倚靠也剥夺了,教她如何能甘心!
她心里翻翻滚滚,说不清是什么情绪,面上便露出些纠结来。宝玉只道说动了她,又道:“就算你父母不答应,你就不能悄悄带她逃走?浪迹天涯,总好过一个意难平,一个终生无望。”
“呵呵!”黛玉这一回就冷笑出声,反问道,“你既然好打算,怎么不带……带她逃了?”
她掩饰不住冲动,险些说成了“带我”,及时顿了一顿,又改过了,但激动之情已溢于言表。
宝玉只道她也和自己一样心中痛苦,是以语气刻薄,倒生出些许知音之情来,叹气道:“我……我已错过一回,不能再害了她……再说,我无家可归,又无银钱,又无本事,逃到外地去,怎么过活?”
“你倒是想得很深。”黛玉冷冷道,“看来是早就想过了。”
宝玉忙道:“你不要误会,我和她……原是旧识,我也是偶然得知她在此。只恨我不能救她出去……”
黛玉“呵呵”一声,道:“你和她是旧识,你尚且不救她,怎么就一口咬定我该救她,若不救她就是负了心呢?原来这世上的事,全是凭你一张嘴说的!”
她这一回恼起来与往日皆是不同。那时宝玉或不懂得她的试探,或和别的姐妹走得近些,她使小性子也总为了让宝玉注意到自己。等年纪大了些回想起来,不免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但此时见宝玉沦落到这般境地,竟还是侃侃而谈,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别人就是天性凉薄,忘情背义,恼怒之外又加了三分鄙薄,一挥手道:“言尽于此,请下去罢!”跟着便掀帘子叫桑宁。
宝玉被她一番抢白,也知道自己没理的,又想自己如今身份低微,与这等读书人争执不起,悻悻下了车,独自踽踽而去。
黛玉这时方觉出心底一片冰凉,看着他的背影也渐渐陌生起来,索性放下帘子,就在车厢中抱膝而坐,不叫任何人打扰。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慢慢回过神来,方见眼前袖子上湿透了一片,而脸颊泪痕已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