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官道上传来马蹄急切的踢踏声,上百人的马队飞速驰骋又呼啸而过。
将军府门前老管家临伯焦急的搓手来回踱步,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心急如焚,感觉火烧眉毛,频频张望,为什么自家郎君的身影还没有出现!
怎么办,怎么办,找个人假冒郎君充当新郎官去冯府先把新妇迎过来再说?可是,可是这是皇帝赐婚,如果找人假冒郎君算不算是欺君之罪!
临伯自小生长在将军府,不仅伴随着将军府主人谢望长大,也看着小郎君出生成长。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如今郎君也要大婚了,他心里又欢喜又忧伤。
他的郎君谢启是老将军谢望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孩子,不仅智谋超群,更是美皙如玉,丰神俊朗。在他看来这世间没人能配得上郎君。那个新妇,天子宠臣冯延巳的嫡女,更加地配不上。
郎君迟迟未归估计也是因为不满意这桩婚姻。郎君的脾气他很清楚,最是刚毅果敢,在十二岁稚龄就被老将军谢望带到了战场。自此以后就是刀头舔血醉卧沙场,性格更加无所畏惧,宁折不弯,最厌恶的就是被人胁迫。而今日这场大婚就是胁迫来的。
王谢世家名震天下,世人哪个不知陈郡谢氏!虽然现在是南唐保大二年,世家衰弱不复昔年繁盛,但谢望老将军乃是东晋名将谢玄的后人,名副其实的谢氏正宗。他还一手打造了南唐最富战斗力的火云军,使得南唐谢氏本族荣耀不绝。
想当年南北朝时,梁朝侯景权倾朝野,想要与王谢联姻。梁武帝认为侯景门第配不上王谢从而拒绝。而今新崛起的冯延巳没有任何门第,不过擅长文学,获得了同样爱好文学的元宗喜爱。靠着皇帝的恩宠竟然请得圣旨,将自己的女儿嫁入将军府成为谢望唯一儿子谢启的正妻。
冯延巳打得是什么算盘,京城里的官员都很清楚。他因为皇帝的宠爱想要当上宰相,但当宰相仅有皇帝的宠爱还是不够。
南唐开国皇帝是现今元宗的父亲烈祖李昪。烈祖禅代杨吴称帝,国号大齐。因为李昪自称是大唐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的四世孙,不久便改国号为唐,被时人称为南唐。
烈祖实行了一系列养民生息,轻徭薄赋的仁政,让南唐一跃成为中国南北方各割据政权中最富庶的国家。为烈祖谋划这些政策的勋臣就是宋齐丘。
烈祖还没有禅代杨吴但执徐氏秉权时,就打算任用宋齐丘为宰相。那时的宋齐丘知道自己德望尚浅,就做出要归隐九华山的举动,以此告知世人,标榜自己是隐士高人来增加威望。
如今冯延巳百般联姻谢氏,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不过要借此拔高自己的门第,为登上相位铺平道路。也因为是皇帝赐婚,谢家不愿意也不得不答应。
按照婚俗六礼走下来,最后核定的婚期是腊月十六。照理说腊月并不适合嫁娶,很多人家都尽量避开腊月办喜事,但按照新郎新娘的八字合出来的吉时就在腊月,于是两家开始筹备婚礼。
不吉利的腊月婚期似乎预示着这场婚礼不会太顺利举行,果然又出了大事,这件事与南唐的邻居闽国有关。
闽国一直内乱不断,当政的闽主王曦暴虐无道、政治腐败、卖官鬻爵,他的弟弟王延政多次进谏未果,就在建州自己称帝,国号大殷,于是闽国内乱越演越烈。
南唐元宗登基后自然将与他做太子时就深深相连的新一代权臣引入南唐政治中枢。一代新人换旧人,新人自然要有新气象。
一些野心勃勃对权势孜孜进取的新人们,要改弦易辙废弃烈祖与邻为善,不动兵戈的外交政策。取而代之的是要一统天下,重建李唐盛世——这便是“保大兴兵”。
辉煌繁荣的大唐被叛臣朱温所灭距今不过三十七年。如今天下大乱,北方中原朝代更迭,南方数个小政权割据并存。南唐是南方小政权中最强大的一个。天下百姓都翘首盼望统一,消弥战祸,安居乐业。
乱世是创造奇迹的时代,也是雄主出世,建功立业的时代。这些野心勃勃的新人们就以陈觉、冯延巳、查文徽、魏岑、冯延鲁为首。这五人互相勾结,侵蠹政事,被时人称做“五鬼”。
闽国的内乱实在是一个大好契机。在五鬼们不断的怂恿煽动下和其他朝臣的反对下,元宗派枢密副使查文徽为江西安扶使,到边境实地巡查以便判断如果进攻殷国是否能够取胜。
腊月初,查文徽仅行到信州,就上奏称攻击殷国必能取得胜利。元宗于是任命安化节度使谢望为行营招讨诸军指挥使,冯延巳同父异母的弟弟冯延鲁为监军使,领兵随查文徽讨伐殷国。
谢望因为要领兵作战便上表请求将谢冯两家的联姻压后,但冯延巳不同意,说婚礼的一切事宜都已经准备妥当,婚期早已确定不应更改,况且对闽地用兵也不缺谢启一人。于是皇帝命谢启回京师完婚,请谢氏宗族的长者代替谢望主持婚礼。
谢启只得千里奔驰回金陵完婚。
想到这里临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谢启久经杀场,虽然今年只有十九岁,但少年英杰,智谋无双。谢望曾很欣慰地对他说,这个儿子将来的成就一定会在自己之上。
谢望是一个秉直忠勇,严厉刻板的人,对自己这唯一的儿子要求近乎苛刻。他细心栽培从不轻易夸赞谢启,只希望他能继承谢氏先人的遗志成为一代名将。
这场与殷国的大战正是年轻的谢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如今却因为一场婚礼生生从战场上撤回来,这让把国事战事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谢启如何忍受呢!
“哎!”,临伯又叹了一口气。虽然是腊月,他却急得满头大汗。看来是要安排一个人假扮郎君了。不管如何今天这场婚礼都必须完成。也许应该和府里代替谢望主持婚礼的谢家长房大郎商量一下,请他从族里挑一个年纪和身量与郎君相仿的人。
唉,这算是哪门子婚礼呢!家翁和新郎都是别人假冒,真是天底下最滑稽的婚礼了!
远处奔跑的马蹄声踏破了临伯的思绪,他已经看见一队红云正飞速的飘到将军府门口。老人家脸上的愁容马上被笑容取代。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一定听到了他的祈祷,郎君可算是回来了!
红云瞬间飘到了将军府门前,那是一队穿着绯红战袍的兵士。为首的年轻将领背着银弓,手持银戟,胯下是一匹毛色鲜亮的黑马。
临伯高兴地迎向年轻将领。他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灿烂耀眼,周身自有一股气韵风华流转,皓洁如云中月。谢启和红袍兵士们利落下马,整齐划一,所有人的脚几乎同时落地。
临伯骄傲地看着自家华美的郎君,“老奴都要急死了,郎君你可算是回来了。”这话不假,他真是要急死了,“迎亲的吉时马上就要到了,郎君您赶快进府换喜服。”说完也不等谢启回答就拉着他进了大门向内宅急奔。
谢启脚一踏入房间,几个人小厮就包围过来,估计他们早被临伯安排好了。只听临伯对他们说:“要快!”几个小厮如旋风一般围着谢启转起来,他的战袍被瞬间脱下,新郎官的喜服很快穿好。
谢望对将军府实行的也是军事化的管理。吩咐就是军令,要以最快的效率完成。喜服换好了,但一屋子里的人除了谢启以外都是蹭蹭地冒冷汗。这可如何是好,喜服短了一截!
临伯如临大敌,面色也变了,“这……这……是老奴考虑不周,没顾及到郎君的身量又长高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屋里的小厮们都要急哭了,马上就要出发迎亲了。这可怎么办呢!
谢启很平静,沉稳地说:“不要慌。现在是腊月,我里面穿得厚,你们帮我脱下几件衣服再套上喜服。”
又一轮的旋风刮起,很快为谢启重新换衣。喜服还是有点短,但不那么明显了。当然如果有人盯着谢启仔细打量一阵,还是能够觉察出来,不过目前也只能如此。
谢启走出房间,两位穿绯红战袍的年轻人迎了过来。他们是谢睿谢智。俩人都是临伯的孙子,从小和谢启一起长大,是伺候他的常随,也被他一同带去了战场,成为他的亲兵护卫。
谢启对二人说:“天戟都随我一起去迎亲。你们俩人就不用去了,留在这里招呼宾客。”谢启目光闪闪地看着俩人,“我要知道宾客们都说了什么。”俩人领命离去。
迎亲的队伍已经在将军府门口等候谢启。谢启对门外同样等候在那里的兵士们一挥手。他们都是谢启亲自练出的牙兵,也是护卫他的私兵,被称为“天戟都”。
所有人同时翻身上马。谢启道:“出发。”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向着冯府而去。临伯揉了揉胸口帮助自己顺气,还好吉时总算赶上了。
冯府里,即将出嫁的新妇已经穿好了层层叠叠的钿钗礼衣,梳着高高的发髻,满头金翠花钿衬得她的肌肤更如皑皑白雪。额间的红梅花钿让她更显娇艳妩媚,大大的眼睛荡漾着粼粼波光,鼻梁高挺,唇瓣如花,嘴角边含着淡淡笑意。
身边的冯夫人看着自己宛如仙子的女儿眼睛湿润了。她聪明美丽的女儿啊!她如珠如宝细心呵护长大的女儿啊!今日披上了嫁衣,她要嫁人了!作为母亲,她只能呵护她到今日,很快就要将她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从此以后她的幸福全都要仰赖她的夫君。
冯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眼睛早已湿润,欣慰地说:“我的婉宁真美!你最像你外婆,当年你外婆是名震江东的美人。”
婉宁莞尔一笑。外婆是混血美人。曾祖母是胡人美姬,作为礼物被赠送给当时的镇海军节度使。镇海军节度使又将美人送给了曾祖父做侍妾,然后生下了外婆。据说外婆非常美貌,尽管出身不高,但求娶的人络绎不绝,中间不乏王公贵胄。
外婆看着柔弱,但性子最是刚强。她不愿为权贵们的玩物,嫁给了虽然清贫但有才华的外公。
母亲很钦佩外婆,因为她的刚强才能顶住所有压迫嫁人为正妻,使得母亲能以嫡女的身份嫁给父亲。如今父亲受皇帝器重,母亲也被封为命妇,可以说这一切的富贵荣耀都是外婆挣来的。
冯夫人凝视着女儿如花的笑颜,“你不仅长得像你外婆,性子也像她。娘是最懂你的。你虽然温婉柔和,却也倔强刚硬。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庙里上香,一位云游的老和尚见到你时说,你命里有情劫,要想保全,此生都不能动情。”
冯夫人语声哽咽,用手拭泪:“娘其实不想你嫁到将军府,更想你嫁给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
婉宁握住了冯夫人的手,安慰她:“娘,老和尚的话做不得准的。”
冯夫人擦了擦眼角,叹了一口气:“哎!一来,娘实在拗不过你爹;二来,将军府的老夫人已经过逝。你嫁过去后就是当家主母,没有婆婆揉搓你,娘也放心些。婉宁,女人这辈子的幸福富贵先是系在夫君身上,然后就是孩子身上。你知书达理,敏锐聪慧,又有这样的好样貌。娘相信是个男人都会疼爱你一阵子。”
冯夫人谆谆教导女儿,“嫁过去后你一定要笼络住夫君的心,尽快生下一儿半女,做了母亲自然会分心在子女身上。你记住天下男人皆好色,此后要是你的夫君喜爱上什么姬妾都是正常的。你要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回家来和娘说。娘虽然不在你身边,但心一直在你身上,你做什么决定都要想着娘,且不可做傻事。”
婉宁心里酸楚,压抑自己不要哭出来。
这时丫鬟进来对冯夫人说:“夫人,主人又催了,让娘子赶快出去,将军府迎亲队伍应该很快就到了。”
冯夫人擦了擦眼角,拉起婉宁,“走吧,我们出去吧。”
冯延巳在外屋不断踱步,这场婚礼他盼望好久了。与谢氏联姻不仅能够提高冯氏门第,还能拉拢军中力量。弟弟冯延鲁虽然是个文人没有任何军旅经验,但也在汲汲营营希望可以建立军功来获取更大的权势。
冯延鲁与自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从小就暗暗较劲,俩人都爱好文学,但自己的文学造诣要远高于冯延鲁,并因此获得皇帝的宠信。冯延鲁知道无论他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在诗词歌赋上超过自己,要获取权势就得另辟蹊径。
身在乱世,没有什么比掌握兵权更为重要!他也赞成弟弟投笔从戎。俩人都是冯氏血脉,他一定能身居相位,再有一个手掌兵权的弟弟,他们冯氏就将成为南唐最有权势的家族,继而成为中华大地上新崛起的世家。
阀闽之战和这场婚礼都来得太是时候了。腊月果然是算出来的好日子。婚礼结束后冯谢两家就是名副其实的姻亲。谢启因为大婚被调回金陵无法参战。谢望只能照顾身为监军的冯延鲁。
这场大战下来,只要冯延鲁立有战功,无论大小,他都有办法说动皇帝让冯延鲁掌管一支禁军。政权兵权在手,冯氏的富贵权势唾手可及。这美好的未来画卷让冯延巳深深陶醉,直到叮当的环佩声音传来。
冯延巳睁开微眯的眼睛,看见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身着华服礼衣的绝色美人走了进来。他对自己女儿冯婉宁的美貌很满意。很多人都背地里说他冯延巳高攀了谢氏,如果那些人看到倾国倾城的婉宁估计就会明白冯氏完全配得上谢氏。
婉宁只有十五岁,才刚刚及笄,容颜没有长开就有这等绝色,再过几年恐怕会出落得更加美丽。那个毛头小子谢启看到如此容色的婉宁一定会神魂颠倒吧!
谢望在军中颇有人望资历,曾经领兵戍卫京师。很多现在手握重兵的将领都是他一手提拔。在朝廷上有他这个军中勋将的助力,冯氏一定会更快飞黄腾达。
婉宁已经向他下拜请安,他将女儿扶起,有些激动地对她说:“谢氏是世家望族。你公公为火云军统军,拜安化节度使。你夫君不到十九岁就做了火云军都虞侯,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这门婚事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可知如今有多少人在妒羡你。你一定要牢牢抓住夫君的心,让冯氏和谢氏结成牢固联盟。要知道你是冯家出去的女儿,你的根永远在冯家。记住嫁过去后一定要牢牢握住夫君的心。你的美貌,父亲很放心,但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性子,不要太清高。”
婉宁低头听着,父亲和母亲的训诫还真是不同呢。这时下人进来禀报,谢家迎亲的队伍已经拐过街角,很快就要到冯府了。
谢启骑着马来到冯府门前。大门上张灯结彩。冯延巳亲自迎出府门。他上下打量谢启,心中暗暗赞叹,都说谢氏一门琳琅美玉,今日亲眼得见果然如此。
谢启一身大红喜服衬着面容更加白皙,长身玉立,清俊挺拔。年纪轻轻就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从容,举手投足间又有身为武将的英姿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