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延巳有些心惊,谢启流光溢彩竟将他姿容胜仙的女儿也压了下去,放眼南唐真不知何等佳丽才能够匹配这位风姿绝代的谢郎!
俩人在门前行了升阶礼,然后一行人来到冯府的庭院。按照婚礼流程接下来就是“下婿”。下婿是新郎在女方家要受到女方亲友们的一番戏弄,包括口头调笑以至杖打,目的是下下新郎的威风让他婚后不要欺负新娘。
冯家的女眷们嬉笑着拿着竹杖将谢启围在当中,谢启面容清冷,眸光清冽,冷冷扫过围住他的一众女眷。女眷们只觉得被刺骨的寒芒刮过,浑身战栗仿如置身喊杀冲天,刀光剑影的战场,竟然无人有胆量敢上前打他。她们悄悄打量谢启,见他面如冠玉,俊美无双。各个都羞红了脸,更没人能狠下心肠去打他。
女眷们呆呆看了他一阵,就哄笑着散开了,还窃窃私语着,“三娘真是好福气,竟然嫁给了这么一位出众的郎君!”
谢启根本就不理会这些女人的调笑,如果可能,他更希望自己现在是和父亲一起并肩作战,而不是在这里结一门无可奈何的亲事,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不错,这门亲事于他于将军府就是四个字,“无可奈何”。
婚礼流程还在进行,接下来是“催妆”。随谢启同来迎亲的谢氏堂兄弟们走出来,朗诵早就做好的催妆诗,而心不在焉的谢启,此时思绪已飘远。
记得当醉心兵事的父亲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脸色是何等的阴沉,愣怔了很久才僵硬地低头谢恩。传旨的宦官刚走,父亲一手就狠狠砸在桌面上。他闭上眼睛,平缓许久才稍疏愤懑。
冯延巳是什么人,有着什么样的口碑,谢望曾经戍卫京师岂能不知!谢氏百年世家,德素传美,节义流誉,如今竟与“五鬼”之一鬼结为姻亲,让一向注重德行的谢望老将军怎么能忍下这口气。
“怨我,怨我啊!”老将军对着儿子长吁短叹,“你阿娘去得早,我又未曾续弦,家里没有个女人想着张罗你的婚事。如今却让冯氏宵小钻了空子,真是悔不当初。我好好的儿子要被冯氏的女儿辱没,真是……真是气煞我也。”
突然震天的一声呼喊将谢启的思绪打断。“新妇子,催出来!”身后天戟都的兵士们在族中一位老者的组织下齐声呐喊。
按照婚俗,朗诵完催妆诗,男傧相们就要齐声高喊,“新妇子,催出来!”,直到新妇走出来为止。
婉宁和冯夫人等一帮丫鬟婆子正坐在厅堂的主屋里。她们刚听完了催妆诗,就被紧接着震天的呐喊惊到。冯夫人失手将茶碗摔碎。旁边的婆子马上说:“听声见喜,大吉大利!”
冯夫人还有些心惊肉跳,她抚着胸口,看着丫鬟们手忙脚乱的收拾摔碎的茶杯,心里隐隐觉得兆头不吉。房顶上有鸟雀被惊起,呀呀叫着飞走。腊月的寒风卷起树木房檐上的碎雪,让黄昏更显萧索冷冽。
正厅的房门打开了,婉宁被丫鬟左右扶着,前面还有小丫头给她打着扇子遮住脸。她袅袅婷婷地走出来。冯延巳和冯夫人上前将一块大方锦巾盖在她头上。
婉宁被人扶着上了幰车,车子由帷幔装饰。谢启骑马绕车三匝,然后幰车启动。一行人浩浩荡荡,吹吹打打向着将军府而去。
谢启绕车时,寒风吹起帷幔,婉宁忍不住透过方巾和帷幔的空隙偷看谢启。
虽然谢启的身影只是一闪而过,她还是看清了那个俊美青年策马奔驰的英姿。只是那年轻将军没有看幰车一眼,好像根本就不关心谁坐在这辆幰车上。
快到将军府时,一群人冲出来挡住车子,他们是冯家安排好来障车的人。将军府要散些金钱直到这些人满意才会让开道路,允许新郎带着新妇通过。
一些王公贵族这时往往出手阔绰散出万金。一方面是彰显身份,另一方面也是让新娘家人欢心,为新婚讨个好彩头。这些人都嬉笑着,脸上是一副要好好打劫一番的戏虐神情。
谢启冷冷地看着他们,估计他们要失望了。将军府一向用度节俭,不喜奢华排场。省下来的钱都用在练兵上了,根本不会在这种无聊事上大撒金钱。
身后的谢氏族人走出来给了五千钱,对方还没有散开的意思。谢启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坐在马上。
天色已经黑了,寒风呼啸而过,风刀割在人脸上微微发疼。围着的人讪讪退去,不时听到有人抱怨,“将军府真是小气,还百年望族呢!”
队伍又开始前行。凛冽的冷风将帷幔吹得呼呼作响,寒冷穿过帷幔的空隙将婉宁包围,她的身子在冷风中微微发抖。
这样的寒冬腊月真是没法带来半点喜庆,怪不得家家都避开腊月办婚礼。
婉宁将冰冷的手指缩进宽大礼衣的袖子里,她希望能早一点到达将军府。
将军府终于到了。婉宁由丫鬟婆子们搀扶下车,走进了青庐。
青庐里喜烛成排,亮如白昼,宾朋满座。婉宁打着扇子羞答答地来到谢启身边。俩人在主婚人的唱和中相对交拜完成了拜堂礼。
婉宁又被拥着向喜床走过去。从寒冷的外面突然到了温暖的青庐,婉宁寒冷僵直的身体一下子不太适应,行进时不知谁踩了一下她的裙摆,她身体后仰就要摔倒。
婉宁心中又急又惧,如果她真的仰面摔倒实在是太丢人了,估计今后一定会被高门谢家人看不起吧。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婉宁的手,帮她稳住了身形,又马上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她的手。那人正是走在她身边的新郎谢启。
婉宁的手冰冷,谢启的手温热,握住婉宁手的片刻,婉宁觉得自己被一个炙热的火炉暖住。那热度从手臂蔓延上去一直到心口然后爬上了她的面颊。她羞得满面通红,火烧火燎一般,握紧扇子很怕被闹洞房的宾客们发现。
婆子们已经将她扶着坐在喜床的左边,谢启坐在了右边。她的丫鬟摘下了她头上的大方巾,左右两边的丫鬟婆子们将准备好的彩果金钱抛洒出来。
青庐里顿时欢声笑语,宾客都去接抛来的金钱彩果沾沾新人的喜气,小童们竞相追逐争抢着彩果。
一旁的婚礼礼官朗诵祝词:“今夜吉辰,谢氏儿启与冯氏女婉宁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将相,女郎尽聘公王。从兹祝愿,已后夫妻,寿命延长……”
站在新人对面的临伯看着面无表情坐得笔直的自家郎君心底叹气。今日是他的大婚,满屋宾客喜气洋洋,而他这个新郎官从头到尾没有半丝笑容,真是难为郎君了。
撒帐结束后,就是同牢和合卺。
婉宁有些羞涩地偷看身边的夫君,见他一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赶紧转过头来不敢再看,心如小鹿乱撞,不知他有没有发现她偷看他,会不会认为她轻浮孟浪。
正在忐忑间,她听到礼官喊:“礼成。”
谢启已经站起走到一旁。婉宁知道接下来就是“却扇”了。新郎或者男傧相们咏诵却扇诗,然后她才会放下扇子一展容貌。她心中即期待又紧张,不知新郎看到她的容貌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她已经偷看过了新郎,知道他姿容非常俊美。如此杰出优秀的男子只怕早已阅尽了百花,在他眼里她也只是蒲柳之姿吧。
婉宁因用扇子挡住脸,没有看到一个年轻侍从打扮的人将一个小纸条交给谢启,谢启打开看后脸色大变,马上和那个年轻人匆匆离开。
屋子里留下的都是男女双方的亲眷,大部分宾客看完拜堂礼就到宴席上饮酒去了。谢启的离开仅仅让人疑惑。
临伯悄悄地退出了青庐,跑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来到谢启的房间,发现谢启已经脱下了新郎礼服,换上了自己的绯红战袍,跟在他身边的是已经换好战袍的谢睿谢智。
谢睿将纸条递给临伯,“这是信鸽刚刚送到的。”
临伯看到上面有四个字,“入陷速归”。
谢启对他说:“临伯,接下来的一切全仰仗您了。”
临伯叹息点头,“郎君一切多加小心!”然后又对自己的两个孙子说:“照顾好郎君。”
“城上风生蜡炬寒,锦帷开处露翔鸾。已知冯女升仙态,休把圆轻隔牡丹。”青庐里最后一个男傧相吟诵完却扇诗,婉宁缓缓将扇子放下,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
她抬起头来,站在最前面的一排年轻公子都呆呆地看着她,她面上一片粉霞氤氲。
许久,人群中发出声声惊叹,“好美啊!”
婉宁更加羞涩,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但始终没有瞧见那个大红的身影。
青庐外传来吵杂声。
有人高声问:“新郎官呢?怎么还不出来陪大家吃杯酒,难不成现在就洞房了?”
一阵哄笑后,又听见一人说:“有人看见新郎官出府了,真的吗?”
一个老者的声音传来,“大家都到前面吃酒吧。谢家族老要给众位敬酒呢!”
青庐里很多人好奇地出去看。
不久,婉宁听到父亲冯延巳气恼的声音,“临管家,谢启真的出府了?”
还是那个老者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是的,郎君接到了一个急报,不得已才走的。请冯公原宥。”
“今日是他大婚,会有什么不得已的事?”
“是啊,会有什么不得已的事呢!”老者的尾音拖得很长。
“来人啊,去,把谢启给我追回来……”
青庐里婉宁脸色苍白,寒风似乎吹进了青庐,裹着霜雪将她冻住。
跟随婉宁一起来将军府的贴身丫鬟红玉绿珠走了过来,担心地看着她,“娘子。”
婉宁的身子微微颤抖,吩咐她们,“红玉去前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他真的走了吗?”
酒席上杯盘狼藉,宾客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的离开。
有人窃窃私语,“看来将军府这股清流应不会被奸佞污浊,快哉,快哉!”
“皇帝赐婚竟然就这样走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谢启突然离开,可是前方战事发生了什么变化?”
很快宾客散尽,庭院里只留萧瑟的冷风卷起彩绦丝带在空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