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月盛星稀,果真是个好月色。那完整剥下的兔毛皮,洗得干干净净,在船舷上晾着。白得扎眼。
“这兔肉肉质细腻,十分美味。姑娘家吃了不会长胖。据说还有美容的效果,一会儿小月牙你可要多吃点……”
叶弯弯不知纪温闲在肉疼那八文钱,随意点了点头,转动树枝,将烤兔翻了个面,方便他继续刷佐料,整个过程架势十足。
相比之下,另一侧独自烤蔬果的顾清宴,菜色寡淡,一板一眼的动作亦是平淡得有些乏味。
叶弯弯盯着涮油的烤兔咽了会儿口水,目光凝到他这处,信心十足道,“延之哥哥,待会儿你也尝尝兔肉吧,肯定比你的菜叶子好吃。”
顾清宴瞥了眼她手中的烤兔,顺手又加了几串果蔬,“兔肉性味偏凉,我吃不得。”
叶弯弯耸耸肩,“那你今晚可没口福了。”
篝火跳跃,甲板上,渐渐弥漫着食材炙烤散发的香气。
半刻钟后,火光里映出叶弯弯错愕的脸。明明有看过银光他们烤,很简单的呀。
精明如纪温闲,亦没能想到毛遂自荐的叶弯弯姿态娴熟,却是第一次烤肉。
为了不打击叶弯弯的热情,他硬着头皮掀下一块兔肉,囫囵吞下,含糊道,“唔…卖相差了点,吃起来…还不错。”
“真的?!”
叶弯弯逐渐黯淡的眸光瞬时大亮,撕下一块就要尝,纪温闲拦之不及,伸至半途的手放置额前,无声叹息。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姑娘既不是知情识趣的仕女,也不是优雅拘礼的大家闺秀,哪懂什么是客气话,恭维话。
果不其然,烤肉脯一入口,叶弯弯当即拧眉,毫不犹豫转身吐了。呸呸吐完,她再看纪温闲,神情便多了几分怪异,“纪温闲,没想到你的口味…挺特别。”
纪温闲:“……”不,我不是,我没有。
默默烤串的顾清宴此时抬头也看了他一眼,转而无比自然地递给叶弯弯刚烤好的几串果蔬,“虽是素食,别有一番风味,可要尝尝?”
坐等成品一鸣惊人,结果饥肠辘辘的叶弯弯自不会拒绝。她还颇有成人之美,将兔肉整个儿塞到纪温闲手中,“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懂的。喏,这些都是你的了。”
拍拍他的肩,叶弯弯像是交付好一个重担,乐颠颠接过顾清宴烤好的果蔬。
纪温闲盯着黑如焦炭的兔肉,顿感骑虎难下,哭笑不得。
叶弯弯可不清楚他的心境,眼下她已吃得满嘴油光,直呼不够。
没想到啊没想到,果蔬也能烤得这般好吃!
顾清宴好似并不受叶弯弯大呼小叫的影响,动作依旧平淡而乏味。但若留心,不难发觉他翻转烤串的次数比之前频繁。漆黑的夜里,眼底隐隐似有宠溺之意流转。
下弦月的时候,腹泻到腿软的纪温闲与睡不着出来消食的叶弯弯,在客舱长廊相遇了。
彼此对视,一阵子诡异沉默。
叶弯弯伸手扶人回房,翻出止泻药,看着纪温闲喝下,嗫嚅道,“怎么样,你好些了没?”
纪温闲今日着实郁闷,但见她如此紧张,心里又难免生出丝丝甜意。
“好多了。”转着手中的青瓷瓶,桃花眼中满是柔情,“说来,还多亏小月牙给我备下的这些药。”
叶弯弯刚从“厨艺不精误人性命”的紧张中缓过神,一听后半句,那股子心虚又回来了。
她挠挠后颈,“纪温闲,这些药不是我准备的。”
“你当然不可能想得如此周全。你家刘管事,那才是个能人。”
“不是不是,”叶弯弯连连摆手,急得舌头险些打结,“……这些药其实是叶叔送你的。”
叶叔是真关心儿子,跌打损伤补气解毒什么药都备了。结果纪温闲第一次用的是止泻药,还是因为吃了她的烤兔,她怎么好意思占这个便宜。
“……”纪温闲垂下眼帘,语气蓦地低沉,“是吗?”
叶弯弯突然就想起叶泽当初说的话,“玉儿这孩子看起来吊儿郎当,实则太重情,他对我误解至深,我不想他知道这些事后有负担。所以你也不用跟他提起我,徒添烦恼。”
糟糕,她是不是……说错话了?
纷乱往事走马观花而过,万千思绪回笼已是沉默了半晌。察觉到小姑娘惴惴不安,纪温闲眸光一转,低低柔柔道,“小月牙,这件事你能不能别告诉其他人?谁都不要说,包括延之。”
没生气就好。
叶弯弯松了口气,又有些奇怪,“为什么呀?”
因为,不止他以为,药是她送的。
想起今晚顾延之嘴皮子一掀,烤了他八文钱的兔子,还有明知小月牙不会烤兔肉,早早替她备下了其他吃食,却从头至尾一声不吭,纪温闲眨了眨眼,“兴许这样,我心情会好点。”
就冲那日顾延之拒绝胃药的别扭样,他乐意给这狐狸也添添堵!
不论刮风下雨,还是烈阳当空,官船不是在前进的路上,就是在补充日常物资准备继续前进的路上。叶弯弯一度以为,不到漯州她是下不了船的,没想到脚却先一步踩在灵州地界。
“……下官与各位同僚已在百味楼备下接风宴,还请大人赏光。”
说话之人,是灵州知州。足足大了顾清宴二十多岁,在他身边猫着腰,乖得跟孙子似的。乌怏怏一群地方官吏跟在后头,连声附和。
叶弯弯看得啧啧称奇,怪道世人说天高皇帝远,真威风。
只见下一刻,众星拱月的顾大人停下脚步,扫过一众大小官员。
码头霎时鸦雀无声。
江风扬起深紫官服,猎猎作响,顾清宴负手,唇角微勾,“半年前,本官来此,当时的知州也摆过接风宴。巧得很,选的地儿也叫百味楼。”
大小官员闻言,均是一惊,不由自主打起了寒战。
他们当然知道这位活阎王来过灵州。半年前良田案发,那东市口法场上,砍官脑袋跟切萝卜似的,连着半个月不见消停,当时整座灵州都充斥着血腥味。而那些掉了脑袋的,就是他们的上一任。
哪个龟孙推荐的百味楼,真糟心。
现任知州后背直冒冷汗,这话莫不是另有深意?
念及此,知州丝毫不敢有侥幸心理,咬咬牙,主动回禀道,“我等办事不力,还请大人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