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已散去,天空是一片冷白,仿佛曾经所见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陆归心看向指挥的高台时,上面已经没有人了。
他的心跟着所见沉如谷底,哪怕周围的士兵已经发现他是敌军将领,已经用长矛抵上他的脖子,他都毫无反应。
他第一次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姽落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就像,家人。
他颓然跌坐在地,那些用长矛指着他的士兵反倒吓了一跳,纷纷后退。
而他麾下的士兵见到主将被俘,也纷纷弃了刀剑。
这一战,似乎已经结束了。
似乎,他已经败了。
“王王上死了!王上被天雷劈死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接着越传越远,越传越广,传到了陆归心耳中。
肃王死了。
周围的士兵顿时慌了阵脚,看向陆归心的目光又疑又惧,局势在一瞬间被颠倒过来,失去主心骨的肃王军顿时乱成一锅粥,陆归心强打起精神,从士兵手中抢过一把剑,一路拼杀回到自己的兄弟之中,重振军心。
他可以随姽落而去,但那些愿意信任他的兄弟们不能死。
肃王突然暴毙,未曾留下任何禅位书信,肃王军内斗加剧,给了陆归心最好的机会。
肃王之死激励了他麾下的士兵,军心重新聚起来,陆归心带着他们第一次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接下来的数日,肃王军节节败退,联军内部决裂,肃王军内斗不断,陆归心乘胜追击,竟拿回了咸阳城。
重回咸阳那日,人人都为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欢呼,而陆归心站在城墙上,看着满城喜色,却只觉得难过。
只有他知道这份胜利建立在什么之上,只有他明白,为了这场胜仗,为了拿回这咸阳城,牺牲了什么。
那一日肃王之死让肃王军陷入混乱,但那并不是陆归心最好的反攻时机。
为了保存实力,让士兵恢复体力,他不得不先撤退。
等赶走了肃王军队,他找到天雷落下之处时,地上除了一个焦黑的深坑,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道姽落是死了还是只是受伤,若她只是受伤,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找他。
他怀着这些疑问,一直从风眠谷打到咸阳城,就是不想辜负姽落的牺牲。
现在他们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联军已散,肃王军已不成气候,重整山河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陆归心发现世子其实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他相信世子能够收拾这天下的残局,也希望避开锋芒,避免将来的权位之争。
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去找姽落,哪怕这天下很大,哪怕她或许已不在人界,他觉得自己应当去找她。
陆归心与世子相约在城楼之上,世子独自赴约,城楼上便只有他们两人。
经历过从风眠谷到咸阳城这一路的风霜,他们已是生死之交。
世子的手抚过砖头粗粝的表面,上面有沙石,有尘土,还有当初留下的血痕,是死守咸阳的证明。
他眼眸中的情绪一向很淡,像是什么事都掀不起波澜,这一刻却有浓烈如酒的情绪翻涌。
“我儿时常被父王带到这里来,他指给我看外面的景色,告诉我,那些都会是属于我的山河,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体质孱弱,医者说不可再习武,父王虽然心疼,但我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带我到这里来过。”
寄予厚望之后却只剩下失望,陆归心隐约能明白当时的靖王是怎样的心情。
“王上对世子期望颇高。”
世子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记忆中,这里的景色是世间最美,这里的风如甘泉般甜美,可如今看来,都只是凡物罢了。
“所以当这世道乱起来的时候,他匆匆起兵,以平乱之名割据一方,自立为王。他着急地想要收拾山河,自己坐上龙椅,然后好把这片没有战乱和血腥的河山交到我手上,可惜,他终究见不到那一日了。”
曾经靖王放在世子身上的期待,如今被世子写在眼中,交托给了面前这个人。
陆归心知道世子的意图,但他已有去心。
“世子殿下,我只是世间芸芸众生中一人,想要平静安定的生活,所以从了军,上了战场。但这天下,是你们这些心怀天下者该论的东西,与我已无干系了。”
世子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走?”
“我已做完了我想做的,是时候离开了。”
世子却笑了笑,“你知我不会行军打仗,你若走了,没准哪一日这咸阳城又叫我丢了呢?”
“世子说笑了,我们虽然相处不久,但世子胸有韬略,足智多谋,我手下几位猛将亦会继续追随世子,以此,天下已在世子手中。”
世子眯了眯眼睛,陆归心有些分不清他笑意的真假。
“你当真想好了?如今天下唾手可得,我虽为世子,但父王当初选定的继承人可是你,你真要放弃这已到手中的皇位,卸甲归田?”
“末将微末之愿,望世子成全!”
陆归心低着头,十分诚恳。
他知道自己想走没人能拦得住,但他不想做个逃兵,几年戎马生涯,他虽不在意名头和官阶,却不想愧对身上这副甲胄。
世子扶起他,如靖王死那一晚,他们在营帐中相见那次。
“当初风眠谷外,是一位肃王请来的军师触怒上天,引来天雷,才助我们获胜,后来有传言,那位女军师是妖,对此你怎么看?”
陆归心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姽落,心猛地一沉。
“惑众之妖言,不足为虑。”他说话时心里没有底气,声音甚至有些发颤。
“这么看来,你并不觉得那女子是妖?”
陆归心收敛好情绪,坦然对上世子探寻的目光。
“末将不觉得。若非是她,我们此刻已葬身风眠谷中,如此看来,我们反倒该感激她。”
世子的笑容和煦,陆归心感到一丝寒。
他心里莫名有些恐惧,而世子接下来的话,映证了那份恐惧。
“既然你这么想,看来我不能杀她,否则便是恩将仇报了,对吧?”
陆归心怔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要找的姽落,竟就在世子手中。
他垂在身侧的手开始微微发颤,为了不被发觉,他将手藏到身后。
“世子这是什么意思?”话一出口,他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便干咳了两声,“那女子不是应该与肃王一起被天雷劈死了吗?”
世子叹了口气,一副遗憾的模样,“此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可你一直忙于战事,我没寻着机会跟你说,本想着如今拿回咸阳城,你约我到此,却不想谈的竟是离开的事,我这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