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初笑颜灿烂,甚至显出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输在你身上,我也不算亏了。”
“输在我身上?”
谈及此事,信初便忍不住叹气。
“我和老翁打赌,若你不能从幻境中醒过来,那老翁就要放我到外面的世界看看,若你醒来了,我就听他的,好好学习,等着继承他的衣钵。而你如今不仅走过了忘情林,还过了沉心泽,我是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信初仰天叹息,“真不甘心啊!”
这不是盼着逃离父母身边的熊孩子吗,墨姝不禁牵起嘴角笑了。
“你很想离开这里吗?”
“当然了!”一说起离开的话,信初就滔滔不绝起来,“我们一族人得有几万年十几万年没离开过狐狩了吧,老人们说,外面的世界太危险,我们只要守好自己这一方天地便好,可我不这样想,书上描绘的六界如此广博,而狐狩就这么小一块地方,至多百余年也就玩腻了,多没意思啊。”
信初的眼睛里写满了对外面的向往,这使墨姝不得不想起一个人,千万年间唯一一个离开狐狩到六界中去的九尾狐容真。
容真的名已六界皆知了,无论是因为她的美貌还是因为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笑话,人们都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那只狐妖,她再没有什么可以在六界之人面前博眼球的了。
可容真为什么会离开狐狩,狐狩里的容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好想没有人在意。
墨姝又想起湖城幻境里的容真,她在黑夜中乍然出现,又悄然离去,飘渺得像是世上的一缕孤魂,还是一把持刀的孤魂,没准看谁不顺眼就上去捅一刀,不讲道理,全凭自己高兴。
就像容真正在做的事,她不管六界会如何,妖界会如何,她只管自己高兴。
墨姝很想问问信初关于容真的事,但她没来得及问出来,信初就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道,“到了。”
墨姝凝神看去,伫立在前方的是一个巨大的树屋,参天的古树直插入天空,遮天蔽日,却仍有灿金色的光洒下,照亮树屋前的园圃。
“我已把你带到了,咱们后会有期。”
信初向她道别,然后转身便跑进了茂密的丛林中去,果真如狐狸一般灵巧狡猾。
墨姝走向前,当她站在种满了各色鲜花的园圃中的时候,藏在花叶间的蝴蝶争相飞舞起来,五彩斑斓的蝶翅在光下璀璨。
她在万花丛中仰起头,这才发现倾泻而下的并非日光,而是参天古树的枝叶中飘散出来的金色光点组成了光。
以灵养万物,这该是多厉害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啊。
墨姝缓缓推开木屋的门,在忘情林中见过的老者正坐在矮几后,捧着一卷足有四指厚的古卷研读。
他头也没抬,伸手随意指了指屋子里,便算是招呼了墨姝。
“看看哪儿有地儿便坐吧。”
墨姝哭笑不得,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随性地待客。
她借此大胆地环顾了一下树屋内,周围是层层叠叠的书,仰头看不到顶,只能见到一片耀眼的光,宛如太阳。
她的确无地可坐,只好站着。
“老先生,是你说若我过了沉心泽便告知关于伶仃草的事,如今我来了。”
老翁淡淡地“嗯”了一声,但显然心在别处。
墨姝也不急,她也是个好读书的人,随手捡起身边的一本古籍,便席地而坐地看起来。
这一看,便将时间都抛诸脑后。
狐狩中没有日夜之分,树屋里不见秋去冬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翁放下手中的古籍,揉了揉眼睛,看向席地而坐的姑娘。
墨姝的背挺得笔直,坐姿端正,不见疲态,老翁颇为欣赏,对比之下,信初那家伙愈发不顺眼了。
“姑娘。”
老翁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意,几分温柔,将墨姝从书中的上古世界拉了出来。
她合上古籍,小心翼翼地将书本放回原处,毕恭毕敬地回答,“小辈墨姝,见过九尾狐族长老。”
起初墨姝并不能确定老翁的身份,但能在狐狩中至关重要之地安然读书,如在自己家里的人,想来地位举重若轻。
老翁一抚胡须,笑了,“你这姑娘通透,若来来自外族,老朽或许会倾心培养你,让你来管着那群小狐崽子。”
“老先生过誉了。”
“哎,可没有过誉。”
老翁将古籍好好安放在矮几上,然后缓缓站起来,走向墨姝。
他手里没有拿拐杖,走起来更慢,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能从忘情林和沉心泽里走出来的,都不是一般人。幻境由心而生,是以人的心结铸成的死局,你能在人心的死局中寻到出路,已可算是看透红尘俗世了。”
说话间,老翁已经走到墨姝面前,他亦席地而坐,目光坦荡地打量着面前的姑娘。
“我看你年岁不大,何以有如此无欲无求的心境呢?”
忘情林忘一世真情,沉心泽沉护我之心。
这许多年来能走过忘情林的人不多,还能跨过沉心泽的便更少,老翁不免好奇。
墨姝倒是谦逊,并不为此沾沾自喜,不仅如此,反倒觉得一切都是运气。
“我有一个好的老师,她无欲无求,看万物皆为无物,或许我在她身边久了,习得一两分吧。”
她说的,自然是梵蓁。
“哦?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吗,你如此一说,我倒真想见一见她。”
“老先生既然觉得世上不该有这样的人,为何还要设下幻境死局呢?”
老翁抚须大笑,“姑娘,我并非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人,我只是不相信如今的世道罢了。”
“世道?”
墨姝觉得这是个很玄妙的词。
老翁有些浑浊的老眼里似乎闪过了泪光,可又像是墨姝自己的幻觉。
“天道是天命,世道是人心,如今的六界,早已不是曾经的六界了,小姑娘,你说呢?”
墨姝并未见过曾经的六界,老翁却像是话里有话。
见墨姝沉默下去,老翁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罢了,怎还为了这些虚事跟你们年轻人抱怨呢,那帮狐崽子们尚不乐意听我这个老头子说教,更何况你一个外人,是我多话了。”
墨姝不明白老翁的心情,但他雪白的须发是时间给予的映证,他所经历的沧桑是她所不能理解,也不可忽视的。
“老先生若有心,或许也可与我这个外人谈一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