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尘心没有等来方钧子,也没有等到梵蓁。
他陪着赤曦坐在花树下,赤曦身上的羽衣就像枯萎了的花,颓丧地垂着,他捏了个洗净污秽的法诀,帮赤曦清理了身上的血污,却忘了自己身上也是满身的血。
赤曦靠着树干,神情安详,透过枝叶的光在她脸上斑驳,仍然如从前那般美好。
周围静得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国师府的弟子不知都逃到了哪里去,只有陆逢机和绥居小心翼翼地待在不远处。
他想起什么似的,冲陆逢机招了招手。
陆逢机正要起身,巨大的轰鸣声从国师府正门的方向传来,是有人在试图破开结界。
“怎么这么大的动静,不过师尊的结界,应该不会那么轻易被攻破吧。”
他话音刚落,强大的冲击力便如同涌起的潮水拍在他身上,他的身体被裹挟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终撞在朱红的柱子上才停下来。
结界破了。
陆逢机的身体像是散了架,浑身上下的疼痛汇聚在一起,直往心口里钻,他把身体蜷成一团,咬牙忍住哀嚎,却还是有细碎的呻吟溢出唇齿。
“你没事吧?”
突然出现的女声让陆逢机的脑海变成一片空白,那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疼痛。
姽落运起妖力,尽力帮他分担痛苦。
“抱歉,在青郃的时候,我不告而别了。”
身上的疼痛减轻,陆逢机爬起来,恰看见姽落满是愧疚的脸。
这是在他得知了陆归心与姽落的过往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不知道姽落希望“陆归心”会对她说什么。
得不到答案,他便挪开目光,国师府里已是一片狼藉。
“是你破了师尊的阵?”
姽落怔了怔,“怎会,陆尘心可是接近神的存在,我可打不过他。”
神吗?陆逢机其实从来不知道陆尘心有多大的本事,他叫了一辈子师尊的人,他其实并不了解。
“是那个人。”姽落往旁边挪了一步,国师府的全貌落在陆逢机眼里。
花树之下,陆尘心若无其事地安坐,赤曦靠在树干上,仿佛只是睡着了。
而在他们面前,站了一个姑娘,姑娘剑指之处,是个看起来十分稚嫩的少年。
姽落手指的,是少年。
“这是怎么回事?”
陆逢机尚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就见与他一样被波及的绥居从一片废墟中站起来,撑着一口气,踉踉跄跄往少年身边跑去。
“长泠大人!您不能再错下去了,求求您,将火精还给赤曦姑娘吧!”
少年转过头来,看向绥居。
陆逢机这才注意到,他有一双与外貌全然不同的眼睛,就像身体与灵魂分属两人。
“火精?他就是杀死赤曦姑娘,偷走火精的贼?!”
陆逢机心里的怒气像火苗一样窜起来,他也打算像绥居那样撑着冲上去,为赤曦拿回火精,却被姽落按了回去。
“别着急,陆尘心不会善罢甘休的,墨姝也会阻止那个人,咱们看着就好。”
绥居没能到长泠身边,便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他往旁边走去,发现两侧也有“墙”,他后退,身后也有“墙”,他被困在了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
“长泠大人?”
长泠的目光偏冷,他没有对绥居说一句话,而是正视那位用剑指向自己的女子。
“姑娘,我不想误伤无辜,还请让开。”
能用两招就破了陆尘心的结界的人,自然不凡,墨姝知道自己不敌,却也不打算让步。
“我不会让。”
“那就得罪了。”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下一刻便要打起来,墨姝的剑却被一只手压住。
她愕然回头,“陆掌门?”
陆尘心掸去身上的枯叶。
“墨姝姑娘,这是与你无关的事。”
“怎会与我无关,主子她”
“你真的明白梵蓁想做什么吗,你真的以为我们能阻止什么吗,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坚持你一直以来的坚持吧。”
坚持,一直以来的坚持。
墨姝持剑的手缓缓垂下,她一直以来坚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梵蓁,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陆尘心的意思,是希望她继续相信梵蓁。
可是知道了那样的真相,真的还能够相信吗?出生于洪荒的梵蓁,怀抱怨念来到这个六界,当真还值得相信吗?
墨姝犹豫的时候,陆尘心已经站到她面前,直面长泠。
“建木与天地共生,却并无伟力,你展现出来的强大力量有违建木根本,你做了什么?”
“只要我愿,天地皆为我所用。”
陆尘心神情微动,“你不要命了?”
“如你所说,建木与天地共生,本谈不上生死。”
“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救那只云雀小妖吗,你的目的是什么。”
长泠摊开手掌,掌心中缓缓出现一盏残破的灯。
“还请陆掌门,入灯。”
灯的模样能看出是件古物,其中散发出的微弱灵力却让站的近的墨姝感受到压迫感,仿佛一位来自上古的古神就站在她面前。
“这是什么?”她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想要避开那不知来由的威压。
“玄魄灯。”陆尘心有些出神地看着玄魄灯,缓缓道出这三个字。
玄魄灯于仙史中有记,但他其实并未见过,只是在亲眼看见那盏灯的瞬间,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叫出这个名字,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突然苏醒了过来。
“你认得此物,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你就是那个唯一能开启玄魄灯的人。”
陆尘心缓缓皱起眉,他记得仙史上记载玄魄灯是已故月神幽荧的法器,而他,乃至于幽,怎会与月神有干系。
“想要知道答案的话,不如自己看一看。”长泠就像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将灯往前一送。
陆尘心却沉默了。
玄魄灯是聚魂的法器,他若入阵,或许会有不能承受的后果。
也许“陆尘心”会永远消失了。
他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看向树下的赤曦,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不说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可以给他答案。
“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只是想要一个借口说服自己,不是吗?”长泠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陆尘心不置可否。
“那就让我给你这个借口吧,如何?”
陆尘心抬眸看向他。
“总是跟在赤曦身边的那只螳螂的命,以及,赤曦的命。”
柳清漪几天没有消息,陆尘心早猜到她大概是落入了谁的手里,但另一句话陆尘心却不太明白了。
“火精已在梵蓁手里,你承诺的东西根本给不起。”
“梵蓁吗?”长泠一愕,“原来他们两人早有勾结。不过也无所谓了,做完我该做的事,这六界怎么样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他把玄魄灯抛向陆尘心,陆尘心果然如他预料那般伸手接住。
陆尘心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就像他一样。
“你想要的答案都在灯里,看不看,决定权在你。”
灯落入手中那一刻,残开始自动修复,黯淡的器物绽放出微弱的青色光芒。
明明并没有多少重量,陆尘心却觉得手中的东西沉甸甸的,他迟钝地意识到,是自己的心清沉入了谷底。
明明是没有了幽精一魂的人,却有了心情,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奇迹,似乎还是因为赤曦。
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这盏灯对他很重要,或者是对幽很重要。
对于幽而言,不可被理智掌控的秘密,会是什么呢?
陆尘心消失的一瞬间,玄魄灯中突然蹿出青色的火苗,玄魄灯缓缓升起,倏尔天地变色,圆月悬空,白昼化为黑夜。
“陆掌门!”墨姝惊呼,便要去夺玄魄灯。
长泠上前阻拦,两人赤手空拳过了几招,是墨姝落了下风。
她意识到长泠只是点到即止,识趣地退到了陆逢机和姽落身边,而长泠守着玄魄灯,仰头观望,期待着什么。
“我们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吗?”姽落问。
墨姝无奈地摇了摇头,“建木借天地之力,是赌上了自己的命,我们没有胜算。”
“可我师尊怎么办。”陆逢机心急如焚。
昼夜颠倒,是日月神力现世的征兆,墨姝抬头看向空中那轮圆月,若有所思。
“那个人说玄魄灯中有隐藏的真相,陆掌门或许能在其中找到自己,也找到救回陆思姑娘的办法。”
姽落皱眉,眼中充满怀疑,“你信他?”
墨姝摇头,“我信陆掌门,信主子。”
陆尘心一脚踏入玄魄灯,像是踩进了虚空之中,不断坠落,深不见底。
在黑暗之中,漂浮着众多星光,他感觉自己像是正沉入银河里,却并不感到害怕,与之相反,他对一切都感到熟悉和亲切,如同背井离乡的游子回到了家。
这里是他的归宿,是幽最眷恋的地方,毋庸置疑。
星河最终到底,脚似乎踩上实地,可低头看去,仍是一片看不分明的黑暗。
星光模样的灵气看似无规则地飘散在空中,在陆尘心视野的尽头,一轮满月从黑暗中跃出,银色的月光洒落,黯淡了星光。
借着月光,一棵树出现在陆尘心的眼前,星光笼罩着树,仿佛是树在发光。
他走上前去,待尽了,他看清那是一棵梧桐。
问神峰上也有一棵梧桐,早已枯萎了的梧桐,那是神幽的真身,陆尘心第一眼就知道。
然而眼前的梧桐苍茂,如同人的少年,生机勃勃。
陆尘心忽然意识到,他看见的是从前不知的记忆,是被幽藏在最深的地方,连作为“自己”的陆尘心也无法探知的过往。
是这个世上出现一个名为幽的神之前的岁月。
在还未有一个叫做洪荒的囚笼出现之前,创世的古神们忙着争斗,天地则在孕育另一些神。
灵气馥郁的高山之巅,断崖之上,一棵梧桐树从裂石中探头,在日月光华的照拂下,渐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日神是个傲气的神,他如同恩赐一般倾泻日光,却看不上世间的凡物。
月神是个温柔的神,她喜欢用双脚丈量每一寸山河,旅途的尽头,是一座高山,一处断崖,一棵梧桐。
她常常坐在断崖边,背靠梧桐,用一种翠竹制成的乐器演奏,乐声随风飘去很远,附近的灵兽会循着乐声前来朝拜。
在一个弦月夜,月神向一直躲在本体里的少年伸手,“出来吧,看看这个世界。”
少年小心翼翼地搭上了那只手,他第一次用双脚踏上生育了自己的土地,眼中尽是女子笑意盈盈的脸。
“你看,很美对不对?”
他循着女子的目光看去,漫天繁星闪烁,柔和的月光笼罩山林,像是披了一层薄薄的纱。
少年从女子眼中看出了无限的眷恋,她爱所见的一切,山川草木,凡被月光笼罩的一切,都是她心爱之物。
从那天开始,山巅上多了一个寂寥的少年。
月神忙碌,并不常来看望他,他渐渐开始渴望山下的世界,于是他从崖边一跃而下,摔断了腿。
他靠着崖壁一直等,终于等到那只伸向自己的手。
月光般温柔的女子浅浅笑着,“小梧桐,你想看看别的风景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于是月神将他带在身边,领着他走那些曾走过的路。
少年总是走在月神身后,他看了一路她的背影,终于明白她总到山巅上看风景的原因。
高高在上的神,站在清冷的云端,是寂寥的。
他想要到她身边去,就像她总爱靠在他身上,他希望她站在云端的时候,回头也能看见一棵梧桐树。
少年顶着滚滚天雷踏上登天的建木,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梧桐逆天成了神。
他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地站在月神面前时,却从女子的目光中看见了深沉的悲伤。
他不理解那悲伤从何而来。
“你不高兴吗?”
女子摇头,抬手帮他理了理乱发,柔和的微风拂过,洗去了他满身的疲倦和血污。
“既然成了神,就该有个自己的名字了,给自己取个名吧。”
他们走遍了世间所有的山川,她从未提过名字,却在此时提起。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幽荧,我名幽荧。”
“那我的名字就是幽。”
女子笑了笑,说“好”,但她的笑只浮在脸上,眼底仍是悲伤。
那时的幽并不明白幽荧的心情,他只是执着地想要陪在她身边,成为那些陪伴着月亮的星光。
可是不久之后,古神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幽站在月神一边,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对抗好斗之神的战争。
那是极其艰难的一战,神与神的争斗使曾经鸟语花香的大地变得满目疮痍,天地几乎要毁灭于那一场大战。
但在关键时刻,冥池的封印铸成,古神被拉入深渊,盘古献祭自身,彻底锁上了连接两界的通道。
明月照常升起,但身为月神的幽荧却消散于天地之间。
幽在梧桐树下发现了玄魄灯,那是幽荧最后留给他的东西。
没有了明月,星光变得无关紧要。
幽从此深居浅出,给那座自己诞生的山取名青郃,神仙中的大事他都会听住在周围的灵兽们说,却从来不觉得和自己有关系。
时隔多年,他再次走出青郃山,是为了火神之死。
他那些年听过太多关于火神的故事,弑神立威,分割六界,把自己身边的好友,心腹通通送到了很远的地方去。
那些事,有好的,有坏的,有人夸,有人骂,幽第一想到的,却是他赶走了所有人,一个人不会寂寞吗?
日月之神随盘古殉了冥池封印后,人人都以为日月神力从此消失了。
但幽知道没有,属于幽荧的力量还藏在玄魄灯中,而火神曾到青郃拜访他,并表明自己传承了烛照的力量。
只要天幕上的日月没有消失,日月神力就永远存在。
可是强大如火神还是陨灭了,平静的天地像是正被一张大网网住,幽不得已被卷入其中,他终于明白幽荧留下玄魄灯的缘由。
他在前往火神陨落之地的路上,遇到了日食。
太阳完全消失,尽管只是一瞬间,但他还是注意到了,有什么东西代替了太阳,在散发着光和热。
他看见了一只鸟,被包裹在炽热的火焰中的鸟,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火鸟坠落,太阳重新出现,幽意识到,他或许已经不必去寻火神的踪迹了。
他在云端看着那只鸟长大,化形。
陪伴着烨鸟的建木给她取名赤曦,取赤心如曦之意,是个听上去就会让人感到温暖的名字。
初化形的少女天真无忧,她讨厌人的双腿,喜欢化作真身在炽热的炎浆中打滚,然后耐心地梳理自己漂亮的羽毛。
她会在学习法术的时候偷懒,建木恨铁不成钢,但看见她撒娇耍赖,还是不忍心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