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跳下树摔断了腿,会哭闹,会流泪,是个娇气的姑娘。
她会指引迷途的人走出藤泽,免于死伤,尽管那些人想要抓到她,想要拔去她身上漂亮的羽毛。
幽看了她很久,到最后,他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看,为什么来到这里。
少女第一次走出自己的领地时,幽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他们在一片沙棘林里相遇,少女粗心大意,差点摔倒,他接住了她。
那双懵懂的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欣喜和倾慕,就像他曾看着月神那样。
后来建木告诉他,赤曦出世那天,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他,鸟类的印随行为在作怪。
他们相约在穆姜国。
后来凌霄怀疑过,深居浅出的青郃神尊怎会受穆姜国民众的供奉,在凌霄眼中,他似乎是个别有居心的小人。
但其实不过是在云端看着赤曦长大的那段日子,他无事便会帮那些被困在饥渴中的人族降下甘霖。
在约定的日子到来之前,幽怀着忐忑的心情游走在藤泽附近的城郭。
他因此遇见了宿命中的另一个意外。
他是经历过古神之战的神,轻易察觉到来自于洪荒古神的气息。
他循着气息找去,找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
姑娘倒在阴冷潮湿的山洞之中,伤得不轻,却睁着一双凶狠的眼睛,盯着站在洞口的他。
“你是从洪荒里出来的。”他陈述事实。
姑娘艰难地爬起来,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古神没有这么弱,你是什么?”
姑娘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怀抱着玉石俱焚的意念,她的生命可以无数次重来,她才不畏惧死亡。
只要这个发现她秘密的人死了就好,她这么想着。
幽游刃有余地招架着她的进攻,却迟迟没有出手了结她的性命。
“为什么不想活着呢?”
姑娘恶狠狠地瞪来,“你会让我活着吗?”
“你怎么知道不会?”
姑娘果然迟疑了一下。
幽趁机退开,免得两人再次交手。
“你受了重伤,身上的洪荒气息若是引来别的神就不好了,你愿意换一副躯壳吗?”
“换一副躯壳?”
幽的手虚握,抓来一条从一开始就躲在洞中的黑蛇。
“以后做只蛇妖怎么样?”
姑娘怔怔地看着那条蛇,心里涌起一些陌生的情绪。
她最终还是点头了,虽然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好是坏,但她突然想要尝试一下另一种可能。
洪荒的力量大部分被转移到黑蛇体内,而黑蛇被幽封印,姑娘从此成了蛇妖。
她仍留在洞中养伤,幽念着自己与赤曦的约定,匆忙离去。
离开前,姑娘叫住他。
“你还会回来吗?”
她其实完全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幽回不回来,意义都不大。
“我们也许会在别的地方再次相遇。”
姑娘微微蹙眉,但她那张脸似乎并不习惯表现情感。
“我叫梵蓁,如果再见的话,请记得这个名字。”
幽点点头,转身离去,他心里念着那个赤红如火的少女。
在那之后不久,烨鸟焚城的悲剧发生,赤曦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凌霄,成为了站在云端的神。
当幽看着躺在穆姜国废墟之上的赤曦时,他终于明白当初幽荧看向自己的目光。
因为成为神,并非是一件好事。
他借寻找火神陨落之真相的名义,将赤曦从失落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两人回到青郃山,赤曦看上去还是从前那个天真无忧的姑娘,但凌霄的离去始终如一根刺卡在她的心上。
她爱上了问神峰上的日出日落,幽总陪着她,梧桐枝叶下,一切就像是回到了最初。
梵蓁出现在青郃山,是幽完全没有想到的。
她似是拖着未好全的伤千里跋涉而来,奄奄一息地倒在他们居住的木屋前。
赤曦把她拖回屋里照顾,无微不至,甚至忘了问神峰上的风景。
梵蓁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抓在手里,手背上还落了粘稠的口水。
她有些气愤地抽回手,睡梦中地赤曦惊醒,见她坐起来了,竟开始欢呼。
“你醒了!”
她有一双过于清澈的眼睛,梵蓁有些自愧地垂下目光,看在赤曦眼里却是冷漠。
“咦,你不高兴吗?”
幽适时进门,他放下手里刚做好的竹凳,“赤曦,你先出去。”
赤曦很听话,尽管有些不情愿,还是出去了。
梵蓁意识到,因为那个姑娘,幽对自己的态度并不算友好。
“我来的不是时候,对吗?”
幽皱了皱眉,“你不该到这里来。”
“我无处可去。”
“洪荒的力量只会日渐强大,终有一日你会将灾祸引至此处。”
梵蓁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被子,“那个姑娘,她和我一样,对吗?”
生于六界之外,不受命运掌控,她们是一样的人。
幽沉默了,梵蓁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请不要赶我走。”她从不向人低头,那一刻却真心低下头去,渴望留下来。
幽发现自己看不懂她。
当初在山洞中的女子纯粹得只在乎生死,如今眼前这个人却显得很复杂。
“只要时间够长,你早晚会是这世间无人能够匹敌的存在,为什么要执意留下来呢?”
为什么呢?
梵蓁看着单调的背面,她想起独自在山洞中的那些日子,独自面对的黑暗。
她一直渴望着有一日会有人出现在洞口,向她伸出手,可是她怎么等都等不到。
特别难受的时候,就会有东西从眼睛里跑出来。
“因为我想要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杀我,我想明白憎恨以外的东西,我想知道那些从眼睛里跑出来的是什么。”
一滴泪珠落在被面上,她被吓了一跳,竟觉得比看见鲜血和刀剑还令人感到害怕。
幽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终于不再赶她。
从那天起,梵蓁就成了这间木屋的常客,但她会十分懂事地在日落前离开。
幽怕赤曦以后不能好好保护自己,铁了心要她好好学习法术和剑术,她总是偷懒,梵蓁便主动站出来,陪她练习。
有了“玩伴”,赤曦果然上心许多,幽也就对梵蓁偷学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起初赤曦爱仗着真火神力欺负她,她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再战。
为了留下,梵蓁小心翼翼地讨好着赤曦,尽管自己的力量一天天强大起来,她也会假装不敌。
在梵蓁看来,赤曦不过是个总没心没肺笑着的傻子,是她讨好幽的工具。
她一直这么想着。
有一次两人练完剑,赤曦非要拉着她到问神峰上看落日。
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火烧的颜色,把两个姑娘的脸映得通红。
赤曦指着她哈哈大笑,如往常那样没心没肺的。
“梵蓁,你的脸也红了,你看上去总算不那么冷冰冰的。”
冷冰冰的吗?梵蓁自己感觉不到她所谓的冷。
赤曦突然伸手过来,越来越近,她想要避开,却因为习惯了讨好,硬生生忍耐下来。
赤曦温暖柔软的指腹落在她的唇角,轻轻用力往上拉了拉。
“你为什么不笑呢?你这么漂亮的脸蛋,不笑多可惜呀。”
“什么是漂亮?”
“你都不知道什么是漂亮吗?”赤曦讶异,随后便皱起眉来苦思该怎么解释。
她想了半天,最后不确定道,“大概就是,我看着你,觉得顺眼,想要亲近?”
于是梵蓁知道,漂亮就是顺眼,她因此觉得赤曦长得也挺漂亮的,因为别人如果这么对她动手动脚,她会忍不住拔剑。
赤曦抱着腿,望向远方的目光纯粹而悠远,这世间最华美的光辉似乎都落入她眼中,她望着夕阳,梵蓁却看着她。
梵蓁似乎有些明白了,幽偏爱这个傻姑娘的原因。
“梵蓁,你以后想去哪里?”
“我哪儿都不去。”
“可是我好想到别处去看看,神尊说的那些地方,我都想去看看,等看完了,再回到这里来。”
幽不让赤曦离开青郃,明面上的理由是她还太弱,出了青郃就会被人欺负。
但梵蓁知道,幽是在保护她,烨鸟的存在一旦被旁人知晓,她将走上一条残酷的不归路。
“也许等我变得比外面的存在都强大的那天,你就可以离开青郃,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赤曦怔了怔,梵蓁做每一件事都很认真,但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庄重得像是许下誓言。
她笑着扑上去搂住梵蓁的脖子,笑弯了眼睛,“那我们说好了,等你变得很强很强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走出去,你也要走出去。”
“好。”
“那在你变强之前,就由我来保护你吧。”
梵蓁一直觉得她只是说了一句应景的玩笑话,因为赤曦总是爱欺负她而已。
后来的一日,两人在山中对招,一只发了狂的灵兽突然冲过来,赤曦竟不顾自身安危地推开了她,自己则被灵兽撞飞。
梵蓁并不惧发狂的灵兽,只是赤曦以为她弱小罢了。
见赤曦受伤倒地不起,她心里烧起了怒火,出剑便要取那畜生的性命。
剑尖刺入灵兽身体之前,身后却突然传来赤曦着急的惊呼,“等等!”
她在空中旋身,稳稳落地,一眼便看见扶着腰一瘸一拐往这边跑的赤曦。
“别动手!别动手!”
她一边喊一边喘,眉心因为疼皱着。
梵蓁不解,跟她强调,“灵兽伤人,怎能不杀。”
赤曦却竖起食指压在唇上,冲她“嘘”了一声。
灵兽害怕梵蓁的剑,不敢妄动,赤曦轻易走近,轻轻拍着它发抖的腹部。
她绕着身形庞大的灵兽走了一圈,果然在它的后腿处发现了一处伤口,断裂的翠竹深深地插进肉里,难怪它会发狂。
梵蓁也注意到这点,收了剑,帮着赤曦给灵兽包扎。
那只灵兽后来便赖在赤曦身边,因为它的肚子总是咕噜咕噜叫,赤曦便玩笑似的给它取名咕噜。
从那一天起,梵蓁觉得自己不能再装下去了,与其让赤曦保护自己,不如她保护赤曦来的靠谱。
两人总是吵吵闹闹,赤曦还常常因为她与幽私下谈话而吃醋,但梵蓁早就明白,赤曦和幽只属于彼此,而她,永远只是青郃山的客人,是收获了最美好的礼物的客人。
梵蓁已经足够强大,她打算离开了。但在离开之前,她希望能够送给赤曦一件礼物,一件足以报答她给自己的一切的礼物。
然而一切美好终将迎来终结。
梵蓁离开之后,孤独的赤曦再次迷恋上问神峰上的日出日落。
直到有一日,月亮沉下去之后,太阳却没有照常升起,身为神,赤曦意识到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她奔下问神峰,遇上了恰好要离开的幽。
“神尊,你要去哪?”
幽看着她,竟久违的想起了幽荧。
当初大战开始前,幽荧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呢?
他像往常那样摸了摸赤曦柔软的发顶,“我当然会一直陪着你。”
赤曦却惊惶地抓住他的手,她的心充满焦虑,看着这个明明就在她眼前的人,却害怕他会就此消失。
“别走,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求求你,不要走!”
幽看着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目光沉沉,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挣脱。
“赤曦,对不起,我不能留下。”
“为什么!”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赤曦双目圆睁,她也许从心底里明白自己阻止不了什么,所以想要把眼前这个人的一切留在自己的目光中。“你答应我会一直陪着我的,你要食言了吗?”
“我当然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但身为神的职责便是如此,这就是神的无奈。”
他的目光明明盛满悲伤,却强迫自己笑着,右手的食指在赤曦额心轻轻一点,就像平时哄她那样。
他把自己的幽精之魂留在了赤曦身上,这样便算不得食言。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是幽对赤曦说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某些原因,冥界与人界的通道被打开,天地变色,鬼门大开,百鬼夜行,无数人族被恶鬼吞噬魂魄,人间沦为炼狱。
而唯一能化解这场灾难的,只有幽手中的玄魄灯。
他不得不离开青郃,奔赴人间。
玄魄灯挽救了危局,而幽也耗费了大量的力量,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上天庭,要向众神说明人间的情况,并对犯下大错的冥主荼蘼追责。
然而等着他的,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阴谋。
他太急于办完那些无所谓的琐事,太想要回到青郃去见赤曦了,以至于忽略了所有的怪异之处。
当祝霄将他指为导致人界大乱的罪魁祸首,欲利用烨鸟夺取天地至尊之位时,他甚至没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两人短兵相接时,在他们离的最近的那一刻,幽听见祝霄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为什么抱歉呢?
他没来得及问,身体便已经不受控制地坠下云头,消散的神力使云海开出一道裂隙,他最终坠入温暖的“海”里。
熟悉的气息,是铸成赤曦血肉的炎浆。
如果是在这里,就这样死去也不错,不是吗?
当赤曦在洪荒中苦苦挣扎时,幽用另一种方式陪伴着她。
在离开洪荒时,她在匆忙之下给了陆尘心一枚焰羽,阴差阳错中,幽精与爽灵融合,让陆尘心成了仙。
在人人喊打,四处逃窜的那段日子里,有一个叫陆尘心的人一直在寻找她,陪伴她。
在被镇压在锁妖塔下的那段日子里,留在云壑的胎光神魂一直在守着她。
从始至终,幽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