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魄灯的光辉一明一灭,如同有节奏的呼吸。
所有人都仰头注视着它,就像注视黑暗中唯一散发辉光的月,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在悄然间,即便是黑暗也已然改变。
“有人来了。”墨姝皱眉看向周围,国师府的高墙遮挡了她的视线,但一向灵敏的直觉让她不敢放松。
姽落下意识挡在陆逢机面前,神情警惕。
“人,妖,魔,甚至是天上那些狗神仙。”
墨姝的手不觉攥紧,“是主子。”
她话音刚落,国师府朱红色的大门便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开,门外的一切如同画卷般在他们眼前展开,就连只在意玄魄灯的长泠也微微侧目。
如姽落所说,门外有人族的青年,有魔界的将领,有早已被妖族驱逐的叛徒,有如日中天的梵蓁。
但也有令他们没有想到的人。
“陆思?!”
陆逢机看着站在梵蓁身边的陆思,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
他情不自禁想要上前,姽落伸手拦下,“那不是你的师弟吗?他怎么和梵蓁姐姐站到一起了?”
墨姝常在梵蓁身边,多少知道一些陆思的来历。
她下意识看向空中的玄魄灯,隐约明白了梵蓁来这里的意图。
“那恐怕已经不是陆思了。”
陆逢机关心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弟,听墨姝语调沉重,顿时慌了神。
“这是什么意思?”
“难怪容真大费周折从青郃带走陆思,原来就是在等着这一刻。”她心里说不出难受还是释然,冲陆逢机苦笑了一下,“姽落不是已经说了吗,门外有神仙两界的人,那个有着陆思的脸的人不是你的师弟,是已陨世的青郃神尊。”
陆逢机沉默下去,能修补魂魄的上古神器玄魄灯突然出现,神幽的三魂齐聚于此,梵蓁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
梵蓁带领着一众人走进国师府。
容真的伤还没好全,走在最后,自然地靠在一根廊柱上,堵住了唯一的正门。
非痕一眼便注意到树下的赤曦,与从前不同,她周身完全没有真火神力的波动,是真的已经死透了。
宋晨作为最弱小的人,目光却是最坚毅的,紧跟在梵蓁后首,随时听候差遣的模样。
只有梵蓁和幽,闲庭信步,宛如行走在自家庭院。
长泠自然不会允许别人坏了自己的事,他挡在玄魄灯前,以决绝之姿面对众人。
“我知道你,蛇妖梵蓁。”
梵蓁见他下定决心寸步不让的模样,倒也没有强行向前。
“准确的说,蛇妖二字并不恰当。”
长泠轻嗤,“是打定了杀人灭口的主意,不打算再藏了吗。”
梵蓁沉默以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她将目光移向玄魄灯,幽青色的光辉中,她能感受到熟悉的力量。
“你是个聪明人,该明白我来此的目的,既然我们之间并无矛盾,何不合作呢?”
“建木生于天地,以天地万物为眼,梵蓁,别把我当成傻子。”
作为洪荒古神的手而出现在六界中的她,已经拿到了火精,若玄魄灯再落入其手,后果难以想象。
长泠虽然不得不借玄魄灯救云霜,却不想六界因自己的私心陷入劫难。
梵蓁没打算多解释什么。
“你觉得自己拦得住我?”
“倾我之命,或许拦得住一时半刻。”
梵蓁上前一步,摆明了强硬的态度。
“即便身为建木,你也并不明白洪荒存在的真谛吧。”
“什么?”
纯正的灵气在梵蓁莹白的指尖环绕,精致的妆容下,她的眉目如刀刻般冷冽。
因为玄魄灯现世而变色的天地,竟忽然迸发出刺眼的天光,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在那一刻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周围的景色都变了。
国师府的高墙深院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黄沙遍布的荒原,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夹带着粗粝的沙,刮得人脸生疼。
一直置身事外的幽微微变了脸色。
梵蓁冷艳的面容上绽开一抹令人心惊胆战的笑。
“既然那么恐惧,不如来看看真正的洪荒吧。”
眼前的景象,是存在于陆尘心记忆中的洪荒,真正的洪荒。
长泠面色一变,他明白眼前看见的一切只是幻象,但他也知道,梵蓁有本事将一切变为真实。
漫天的流火和沙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之地,曾经的古神便被囚禁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人能不心怀怨恨吧。
长泠明白,这一战无可避免了。
天地是建木之根基,在必要时,可为建木所用,但若过度汲取,便是自毁根本。
天地初开以来,自建木生长始,天地间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脱建木的眼,也正是因为如此,长泠最明白梵蓁的本事,除了拼死,他别无选择。
就在长泠决意要誓死守住玄魄灯的时候,另一边,梵蓁侧目看向幽。
少年看上去有些呆滞,似是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这样的神情若是放在神幽的脸上必然违和,但对于眼前这个有着稚嫩外貌的人族少年来说,竟刚刚好。
她悄然伸手过去,抓住幽的手腕。
“别担心。”
幽回神,扭头看她,两人的目光对视,无言中亦有千言。
“我明白。”
梵蓁微微一笑,恰如春风拂面,桃花骤开,千年难遇。
“我答应过你们的,并未失约,一切拜托了。”
她言罢,松了手,走向长泠。
幽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心中有几分怅然。
当年青郃山上平静的日子到底还是有几分值得怀念的,是吧,梵蓁。
大战一触即发,所有人都明白梵蓁动手的后果,悄然退到安全的地方去,只有幽还站在原地。
非痕悄然向着树下的赤曦而去,但没走几步,幽的目光倏地投来,他的脚步顿住。
毫无攻击性的目光,就如他的人一样,存在便是山花苍林般的自然。
非痕意识到,幽默许了他的作为,便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坦然向前,拦腰抱起树下的赤曦,将她带离了战场。
长泠明白自己全无优势,只得趁梵蓁不备,先下手为强。
梵蓁眸光一凛,脚下的土地蠢蠢欲动,似是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梵蓁不退反进,用灵力聚成利剑,向面前的长泠刺去。
她方离开,此前所站的地方便有一根绿芽掀翻地砖,迅速生长起来,墨绿色的藤蔓一条条从枝干中抽出,从四面八方攻向梵蓁。
梵蓁对此置若罔闻,目光紧紧盯着目标,藤蔓在接近她时便纷纷被周围看不见的力量绞碎,随后又迅速再生出来,再次进攻。
两人颤抖之际,幽漫不经心地在手中结了一个法印,泛着淡绿色光芒的结界在他周身闪现,很快便隐没下去。
他走向玄魄灯,每靠近一步,玄魄灯的光芒就越强盛,周围的风沙似乎渐渐小了,玄魄灯的光辉温暖柔和,仿佛在欢迎他回家。
长泠想要阻止他继续上前,可梵蓁挡在中间,他拼了全力也冲不破防线,梵蓁却始终游刃有余,就像是在戏耍他。
“梵蓁!你真的执意要这么做吗?!洪荒的封印若是打开,这六界就毁了!”
长泠气急败坏,竟天真到试图在这时候说服梵蓁。
他太气,太急,眼见着幽进入玄魄灯,他终于忍耐不住,硬扛了梵蓁一剑,也想要阻止即将发生的事。
然而在灵气所化的剑刺穿他的胸膛,两人错肩而过时,他听见了梵蓁的低语。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结果呢?”
他难以置信,在那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身体的疼痛反而变得无关紧要,在被玄魄灯拉进去之前,他努力回头看见了梵蓁的脸。
一张毫无表情,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的脸。
当陆尘心从过往中走出来,又回到了悬挂满月的星空之下。
梧桐树仍然静静地矗立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就像是一种象征。
他走上前,站到梧桐树的树荫下,无数赤红的微光纷纷从茂密的枝叶间飞出来,围绕着他。
他能感受到这些渺小的生物对自己的亲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这是星火。”
身后传来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陆尘心微怔,迟迟不敢回头去看。
星火停在他的指尖,如同不久之前他与失忆了的赤曦站在问神峰的断崖边上,赤曦通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人也娓娓道来。
“是上古时依附在灵兽身上的虫子,以灵兽的血液为食。”
幽走到陆尘心身边,星火纷纷向他周围聚集,给他镶了一圈赤红的边。
“赤曦曾经说,她就像这星火虫一样,朝生暮死。”
陆尘心用余光瞥向旁边,幽仰头看着面前的梧桐树,尽管顶着陆思尚且稚嫩的脸,却一点也不会让人误会那是陆思。
“你把她保护的很好。”
幽笑了笑,看起来却并不开心。
“其实我做错了,你也觉得是做错了吧,所以才那么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幽,才想要摆脱过去的一切。”
“不是!”陆尘心坚决否认,他对幽怒目而视,充满仇视,“我不是你,我有父母兄弟,有属于自己的一生,我不是你!”
“那你就没想过?陆尘心和幽,从来就不矛盾。”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尘心快步离开,他急于逃离此地,幽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让他感到无比不安。
可绕过梧桐树粗壮的树干,幽却已站在前方等他。
“无论是幽还是陆尘心,其实都是一个人,是我,我们的人生的不同部分,不是取舍,而是包容。”
“你想拿回自己的魂魄,不如直说。”
他这般油盐不进,执念深重,幽有些无奈,摇头苦笑。
“我在世人眼中是已死去的神,便算不得神,三魂是否齐全早不重要,想必你也明白。”
“既然如此,何必在此多费口舌。”
陆尘心转身,在玄魄灯中待了太久,他担心着外面的赤曦,即便那里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在这里,是因为我们都关心的事,赤曦的事。”
陆尘心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收紧。
烨鸟身上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不会那么轻易就死,这才是他没找长泠麻烦的真正原因,但能救赤曦的,或许只有梵蓁。
“你这么帮着梵蓁,她果然是值得相信的吧。”
“她一直如此。”幽没有犹豫。
“如果她骗了你呢?”陆尘心转身,第一次郑重地面对幽,“如果最后是我们助纣为虐,毁了这个六界呢?你敢拿整个六界冒险,只为了换一个赤曦吗?”
幽是天地草木之神,一举一动皆似清风拂面,令人感到自然舒适,即便此刻谈论的是生死大事,亦是如此。
“你心里怎么想呢?”
“是我在问你。”
“我们本一人,我的想法,就是你的想法。”
“若我说不愿呢,一人命换苍生,这不是一个神该做的事。”
“可你已经在这里了。”
当陆尘心选择踏入玄魄灯,接受所有关于幽的过往的时候,他其实心里就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