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礼公子同年少时很不一样,虽然眉目间流露出对自家妹妹的忧心,却全然不见从前那副病恹恹阴仄仄的姿态,坐着轮椅远远朝我行来时,几乎可以称得上明如皎月、丰神俊朗。
问询过如何避免妹妹急症再发,若再发又当如何应对方为上策后,他在轮椅上深深行了一礼,诚恳地说道:“多谢先生施救之恩,不日后或许会再麻烦您来几趟。世礼知晓今日待先生有所不周,也知晓您这般人物不会在乎银钱厚酬,还望您能理解家母与我的一片苦心。”
先生扶起他,答为医者自当尽心竭力,拜别时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小柳,你送公子回去吧,我在府门前等你。”
我点点头,世礼公子也未推辞,道了声谢便由我推着他向府中去了。
这位不仅不再病恹恹,居然还变得颇健谈,一路上指着院里的亭台花草同我东拉西扯,问我海棠木兰是不是都能入药,该如何采制。
我一一作答,他便夸我同小时候一样,性子好,人也聪慧。
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一直认得我,也知道我跟着白先生学医。
他又笑着说:“柳家妹妹,从前你同小允关系好,我也是羡慕过的。他小时候不容易,身边有你,也算苦中一点甜。”
我也笑:“没想到公子您还记得,毕竟年幼,毫不避讳,待人都是一片赤诚,确是难得的情谊。”
他摇摇头:“他走之后,托我好好照看你来着,这不,我才知道你在济世堂的。不过我一个瘸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又问:“小允回京也有些时日了,我去过他府上几回。你们呢?私下可见过面?”
我答只在宴上见过,私下见面断然不合礼数。
他哈哈笑了几声,摆手说只要想见,管他合不合礼数,像是想起什么又补了句:哦,那跟太常卿家女儿的流言我也略有耳闻,想来无凭无据,你不必放在心上。
云淡风轻,不遮不掩,单刀直入。
出府后我跟着白先生在街上慢慢地行,好巧,他也突然问:“对了小柳,听说镇北军回了京,南烛小友可同回了?”
我笑答回来啦,上次她还提到了先生您,说得闲去解佩山庄接了阿银,便一起去济世堂看您。
白先生捋了捋胡子,面上露出点喜色。
他们都回来了,我本该,比现在更开心一些才是。
我撒了谎,其实我见过昭允哥哥的。
元丰二十二年,便是去岁,六年盟约期满后不久,祖父率先上书恳请陛下遣使团赴梁,以求拿回割给他们的城池和接回大晔皇子,陈词慷慨,字字肺腑,随后六部九卿里多人联名附议。
那段日子,不论医馆坐堂还是登门看诊,上至老爷官人下至贩夫走卒,无人口中不在议论此事。
有老翁咳了两嗓子,说老夫都这把年纪啦,也不怕说错话被砍了脑袋。你看那李家开始默不作声,后来还不是抵不住一波接一波的奏折?明白这是大势所趋,又不想让柳家带头抢了忠义两全的名声,就赶紧上书陈词,呼声一时间竟高过柳太傅!
自然就有人呛他:那毕竟有太子爷在嘛!以前柳家可不是众人默认的世家之首吗?那能怎么办,这些年不还是得被李家压一头?李相国虽已仙去,李家还有御史大夫在啊。可这柳太傅年事已高,底下儿孙却没有半个能比得上他的,怕是难有再翻身的机会喽!
有妇人经过啐了他一口,骂道你个小杂碎,人家高门富户也轮得到你在这里谈翻身不翻身!老子接儿子回家那是天经地义!抓完药快卖你的鱼去吧!
鱼贩子讪讪缩了脑袋,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就悠悠开了口:要我说啊,这次咱们这位太子爷算是办了件善事儿。听说他拜在太极殿前跪求圣人下旨,跪了得有一天一夜呢!还说什么此举必能重振北麓之战以来大晔将士的士气,小生觉得在理。
这一句句孰真孰假我不知道,但皇帝架不住老臣们轮番上阵谏言,最后连他的爱臣——那一贯鲜少对职权范围外的事发表政见的太常卿赵氏亦一同劝慰却是事实。他便下了诏,派大晔最善辩的使臣栗成君使梁。
我日日祈福,把能想到的神灵都求了个遍,求神灵保佑他平安,也求神灵保佑大晔平安。
月余后栗成君带回了七皇子,可大晔的那几座城池,到底还是一座也没能讨回来。
同年栗成君便病逝家中,据说他断气前还在跟服侍在旁的儿子哭喊,说自己对不住晔帝,对不住上头的列祖列宗,对不住开疆拓土的帝王将相,对不住大晔数百年近千年的基业。
北麓之战何尝不是沈外祖一生的污点和心病呢?他亲自为栗成君送葬,在他坟前立下“不破梁国,终不卸甲”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