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闻言连连唉声叹气,我心里却只盘算着怎么才能见他一面。
医馆里又是一片议论纷纷,说七皇子昭允重回京都后,打碎随身携带的一个坛子,将多年前离开时带走的一抔土归还大晔。含泪朝晔帝稽首拜了九拜,又与养母柳皇后两个哭成了泪人儿。
随后他封了王建了府,那府邸离柳家不算远,可我每每想到要去见他,欢喜没尝过几分便开始害怕。我不懂自己在怕什么,这种不懂却让我愈发害怕。
我并未向济世堂中的众人挑明身份,是故出门或回府极少乘马车。知晓他府邸建在何处后,便常常绕段远路,从端王府门前的那条街经过。
我在那条街上远远地看过他一眼,长高了许多,也似乎比年少时更清瘦,见人仍是未语先带三分笑。
过了好些个月又从长兄那里听说,端王跟太子打马球伤了腿脚,便一直在府中养着,柳皇后心疼他,入宫请安也让他不必去了。
我很想去看看他的伤势,给他备些药,可没有由头,转念一想有太医局在,他哪里会缺医师呢。
如此一边忧心一边笑自己这忧心实在多余这般过了三五日,他却施施然在医馆现了身。
我自是能一眼认出他的,他的随侍请济世堂医师重新看了伤口,开了几味内服外敷的伤药。
从头到尾他并未同我多说话,但我知道他是为我而来的——他的眼睛一直追着我走,那里面又盛满了年少牵我去玩时的盈盈笑意。
那年上元灯节他依旧立在偏门外墙檐下等我,说自己摔断了腿不必进宫去赴宴了,要补我一个圆满的上元佳节。
这人偏在这时耍起了小孩儿脾气,腿脚还没好透不乘马车也不带侍者,就是不许旁人跟着,我无奈只好由他拄着手杖歪歪斜斜地走。
他拉着我兴致盎然看这看那,碰到一个吹糖人儿的摊子时,非要让那手艺人吹一对儿兔子出来,一面比划一面嘴里还不停念叨:“是要一对儿啊,一只公的一只母的,不是的话我可……”
结果没留心伤腿甫一着地用了些力,便“嘶嘶”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我眼瞧着他再硬撑怕是不行,便把他揪到身旁一板一眼地说:“臣女身为医师,殿下可要听我的。今日就不许再跑来跑去了,不然这拐怕是还要再多拄几个月。”
他嘴上回着好,面上却有些懊丧又有些委屈,嘟囔着本来想好了猜谜烟花龙灯什么的都带蓁儿去看看,奈何这腿又不争气。
我心里头觉得好笑,又觉得甜丝丝的,比糖人儿还甜。
最后我们拿着那对兔子糖人儿,寻了个静谧处坐着看烟花。
他说,蓁儿,有次我去给母后请安,知道你前脚刚离开未央宫高兴坏啦。可是请完安我紧赶慢赶,远远看到你要出宫门了,到底是没敢追上去打声招呼。那天你穿了一身缃色的裙子,可真好看呀。
他说,我在府门前那条街上见过你好几回,可是人那么多,我怕贸然上前说话会吓着你,招来什么闲话。
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济世堂帮忙,腿摔断的时候我还挺高兴,想着这回有借口去见你啦。
他说,蓁儿,我回来了,我不会再走了。
漫天的烟花如瀑,我心想,可得琢磨一下配什么药能让这腿伤好得快些,下次见面带给他才好。
哪知下次见上面,却是在沈舅父的洗尘宴上,不知为何他和烛姐姐一齐掉进了池子里。他笑着对她说:今日唐突,改天我一定登门赔礼道谢。
我为他包扎时细细看了一眼,那眼底的笑意和缱绻,瞧上去分明跟对着我时没有什么不同。
我将这些年描过的小像拿出来看,真的同他现在一点也不像——有些是眉毛过浓或过淡,有些是口唇太丰或太薄,有些是鼻梁过尖或过钝,有些是双目太无情或太多情。有些五官均得七八分相似,凑在一起整张脸却太过稚嫩。
他又来济世堂换药,这次他趁无人时拉着我的衣袖说:“蓁儿,你信我,那是流言。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是流言。”
我点点头,烛姐姐也这么讲,我却无端感到冥冥之中,有什么终将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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