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蕉下客陈却.
一.
五黄六月,暑气沉沉。
我在这无底洞中再也假寐不能,纵身一跃,跳出洞来。
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唿~”我舒坦地打了个呼哨,那声音被风携着,飘荡在这空谷重林中,渐渐连那回声也被吞没了。
终于意识到没人能回应我,我烦闷地抬脚,将路旁那一大丛开的正好的凤仙花都扫倒。
诶,真无聊啊!
看着这衰草丛生,杂树万千,萍踪不见的鬼地方!我咬碎了牙又在心底把那孙悟空骂了了百十遍!
哦,差点忘记提了,我本是这陷空山无底洞里修炼的白毛鼠精,隐居避世在这里修了两百余年,也不曾修得个人形,直到地涌夫人来到这无底洞当了大王,施法将我变了个削肩细柳的小豆蔻,留在身边做个侍奉茶水的小丫头。
也忘了是何年何日,只道是有一天,夫人得了消息,说是东土取经的和尚就要到了,听说吃了他一片肉,就能长生不老。我家夫人在灵山脚下修行五百余年,又食了如来的香花宝烛,沐浴佛光得了诸般法力。更是拜了李天王为父,哪吒三太子为兄,每日里读经论道焚香修炼,自然不同于一般村舍魑怪的粗野见识。
她变了个女菩萨,一路软言蛊诱,要取唐僧的元阳来配鸳鸯,好教她飞升太乙金仙。那唐僧自然不肯,虚与委蛇,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就范。他那大徒弟孙悟空为救唐僧,搬来了天兵天将,不但重伤老夫人劫走了唐僧,还将这无底洞清剿得一干二净。
那日里,只听得他“砰”一棒子打破了门楼,一众天兵蜂涌进来吆吆喝喝,翻翻剿剿,撒下天罗地网,布下层层包围,直将这三百里草木都踏得精光,也未曾搜到什么。
我们都躲在一个暗穴里,头挨头,脚踩脚,钗裙挂缠,挤挤攘攘,端的是大气都不敢出,谁知偏有一个,竟还探头去瞧,正被天兵撞着,大喝一声:“在这!”那猴子闻得转身就要一棒砸下,哪个受得住!我们一时方寸大乱,四散溃逃开去。
无底洞洞套洞,穴通穴,我仗着熟悉地形,东窜西逃。前边天兵当道,我急转方向,往深处逃去,刚甩下两个追兵,便“咚”地撞在一个身上。退后一看,粉面杏目,颈套金圈,腰缠莲花,手持宝剑,不过十四五岁。我心想,呀,这必是莲花三太子了。正思量着,颈间一凉,一把寒光宝剑已架在面前,剑气寒凉无比,银光直指我的喉头。
“都拿住了。”他问道。
“那边还有几个,孙大圣去拿了。”天将回道。
“叔叔饶命,叔叔饶命。”我回神过来,忙伏首求饶,想着既是老夫人的义兄,求求情总还有条活路。
“呔”那人一脚踹在我心口,我身子飞起重重砸在洞壁上。这一脚直踢得我心儿肝儿都要跳将出来,五脏六腑搅在一起仿佛开了个染缸,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我疼得蜷起身来,汗如雨下。
不一会那孙悟空便拿住老夫人,接了唐僧出去,老夫人跪在三太子面前不住磕头求命,哀求不断。那三太子看也不看她一眼,道:“这是玉旨来拿你,不当小可。我父子只为受了一炷香,险些儿和尚脱木头,做出了寺!”说罢取下缚妖索,要着人将我们捆了。此时情急,不知哪里拼出的气力,我趁他不防,向他身后逃去,谁知他手上动作,脑后却留神,一把斩腰剑甩来,剑闪寒芒,戾气逼人,我勉强避过锋芒。咝啦一声,还是被那剑气击中,胸口陡然出现了个血口子。立即有天兵上来将我捆了。
我为剑气重伤,眼前渐渐模糊,只记得出了洞口,那猴子引了唐僧谢过诸神,他另两个徒弟不饶要碎剐了老夫人,被托塔的天王拦下,只说是要回去复旨,滥杀不得。我们一众妖精又心怀侥幸,指望他手下留情饶过我们。
可笑我们居然相信神仙?他将我们一种妖精全都投入炼丹炉,架起真昧火来,要将我们炼成内丹,还太白金星的人情。
我在那烈焰滔天的无间炼狱,求生不能,好死不得,耳边是哭嚎震天,哀鸣不断。斩妖剑剑气极寒,我的血液几乎要凝固,烈火高温,只有我却如坠冰窟。模模糊糊间眼见着那些同伴在被烈火吞没,痛苦地打滚嘶嚎着,不一会就没了,一点灰飞都没有。我倒也不害怕了,不就是死嘛,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呵,这做妖精的百十来年,自由自在也算足够了,我从想过要什么长生不老,落得如今地步,诶。我的背,我的腿终于被火舌缠着燃了起来,烈火吞噬我的肌肤,要将我皮肉扯去,断骨拆筋,又像是要将我直接熔化,骨血俱焚,撕心裂肺,我痛苦地挣扎着想要最后看一眼,所有的痛却陡然消失了,我再无意识。
不知何年何月,我又被彻骨的痛锥醒,眼前却不是红色的火,而是一片葱郁朦胧绿色,我这是死了吗?
二.
我再次醒转过来的时候,便是在这无底洞外,树倾草颓,洞倒屋焚,再不复从前锦绣模样。电闪雷鸣,森林尽毁,又哪是那个钟灵毓秀的人间宝地。电母雷公将这里鸟兽驱散,又降三年大旱,惩戒这里的众生。三冬两夏过去,陷空山死寂沉沉,只余一座空谷,墓一般地呈装着仅存一息的我。
我修为散失殆尽,蓬发垢面,遍体鳞伤,总算是天不绝我,熬了过来。
就这么躺了不知多少日子,我意识迷离,终于感到了有雨落下。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梧桐黄叶盖满了我的身上,鹅毛大雪又为我加了一层厚厚棉被。我塞了一口雪,真冷啊。不知是不是因为从炼丹炉里挨过那几日,身子虽然冻僵了十分的冷,却总还不至于冻死,只是动弹不得,躺在这里太久,我感到我的腿,我的身子就要和这土地长在一起,我哆哆嗦嗦地强自打起精神来,揉搓活动着自己冻僵的手,扭捏已然没了知觉的双腿,然后慢慢挪移着身子。
雪化冰消,枯木回春。
我竟然还活着,整整一个冬天,求生的意志让我苟延残喘,竟也一点点的挪移了十几步。看着身边周围光秃秃的地上,我腹中饥饿难耐,撑起一口气,强支起身来,想要去够几步之外的几株新生的草芽,刚支起身来,便“咚”地摔倒在地上。一次,两次......我头晕眼花,竟是再也没一丝力气,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几步外那嫩油油的黄影子,在眼前变的模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水灌入我喉中,清冽的,甘甜的,隐约和记忆里什么东西重合了,就像是,像是……像是山头那口阴阳**的井里的净水,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一个粗眉平眼的道人模样映入我眼中。
“你是?”我气息微弱。
“贫道是途径此处的游方道人,见你晕厥在此,把你救醒......”
一个路过的道士救了我,甚至还治好了我身上的烧伤,唯独我心口的剑伤久久不愈,一有刮风下雨天,便钻心锥骨的疼。这道士将我带出山来,寄在一个破观中,他像是很有些道行的,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每日里只和我讲经论道,劝我回头向善。
呵呵!我倒是做了什么坏事?
我念在他救我性命,打坐修炼却是处处配合。这人间日复日,年复年,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全无半点趣味,十几年过去,我只像长了几岁,道人却老了,白发苍苍,坐在破蒲团上又与我絮絮论道。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道士,你总说天道呈负,我也有道吗?”
“万物皆有其道。”道士半阖着眼答道。
道士见我不再发问便继续讲道:“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算尽则死。又有三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其纪算。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月晦之日,灶神亦然。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
“人的善恶有神来判定,那神仙的善恶可有谁来断?”
老道士睁开了眼,“善人立一千三百善,可冀天仙,神仙即为大善。”
“不对,你说的不对。善是矜孤恤寡,敬老怀幼;善是昆虫草木,犹不可伤;善是积德累功,慈心于物!”我推开蒲团站起身来瞪着道士。
老道士抱着拂尘,怔怔地瞧着我,不明白我的突然行径。
神仙是什么我可比他清楚——道貌岸然,心毒貌慈,虐下取功,谄上希旨,赏及非义,刑及无辜。三年大旱草木无生,陷空山众生何辜?我报恩为仆,潜心修炼从未害人,却只因地涌夫人一念贪淫,便将我等仆婢都投入无边炼狱,我又何辜?这就是神仙?这就是大善吗?,
“我不做善人了!”我哈哈一笑,将身上的道袍一把扯下,跳出观去。老道士冲出观门,见拦不住我,顿足长叹:“孽畜啊!孽畜!”我却全然不在意了。
“哈哈,我不做善人了!”我哈哈一笑,将身上的道袍一把扯下,跳出观去。老道士冲出观门见拦不住我,顿足长叹:“孽畜啊!孽畜!”我却全然不在意了。
回到我的陷空山,依然是寂寂寞寞的一座空山。我却已经释然了,找到一个洞口有凤仙花的好所在去,我不要修炼,不要修什么善缘,只管一觉睡下去!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我打了个哈欠,刚想问老道什么时辰了,却又蓦然想起来这是回到了我的陷空山。这是荒山枯岭,方圆百里,杳无人烟,鸟兽无踪,连老鼠也不见一个,我是说除了我。
我跳出洞来,一路催花折柳行去,四下无声,万籁俱寂,真是个百无聊赖。我心念一动,现出原形来,在地上盗了个洞,只小半日,便翻出山来。
蝉声嘒嘒,鸟鸣啁啾。不过是隔了几座山,便立时有了生气,有几分从前的模样。我摇身一变,化成人形,从一棵大榕树上拉过一根拳头粗的青藤,轻轻一跃便坐了上来。
谢却海棠飞絮尽,困人天气日初长。我躺在藤蔓上,听着耳边莺声呖呖,知了长鸣,也不嫌吵,悠悠然做起梦来。正梦那一日我一洞妖众拥着那唐僧,在园子中盘转曲径,踏破苍苔,分芭蕉羽扇,落红杏霓裳,好个蝶舞蜂忙。过凝香阁、青娥阁,破层层蜀锦,越画眉亭,披素亭,穿亭亭吴绫。走到那桃林边,却只听那“轰”地一声,一场梦碎。我心口一寒,抬头去看,那三太子将一把寒光宝剑艮在心头,血从我的心口汩汩流出,他面无表情,把剑一沉,洞穿我的心脏。眼前情景却猛然变了,无边的烈焰,吞吐着峥嵘火舌撕咬着我的身体,将我的脚、我的手、我的五脏六腑都吞噬。在这烈火灼烧中,我却突然感到一丝凉意,从脚下慢慢萦绕上来,冰冰冷冷,驱走了我身上的火龙。我一个哆嗦,灵台清明,睁眼醒来,只见着脚边一条青花大蛇盘在藤上,正探长身子“咝咝”地对我吐着紫红信子。见我醒来,它猛然张开血盆大口,向我咬来。
“不长见的东西!还想吃了我不成!”我大喝一声,拈诀做法。那大蛇口中诞液已滴在我脸上,只见银光一闪,那大蛇陡然定住,然后身子一软,跌落下去,蛇血喷溅,染红了一地藤蔓,像一朵朵开得正好的曼珠沙华,在地上张扬肆意地妖冶着,全无一点花叶永不相见的悲伤。
我心中厌烦,更觉身上腥臭无比,扔下蛇尸,往前寻了个池塘,跳下去洗澡。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我在池中,洗去一身血腥,恢复洁白模样,散开发髻,看着池中倒影。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我不由得顾影自怜,卖弄风情起来。善人是不做的了,那我还要做什么呢?想起道士曾说,人间亦有恶,奸淫偷盗,杀人防火都是恶。我该从哪里做起呢?我思忖着。
三.
扬州歌舞坊内,香风阵阵,红袖翻飞。女人们烟视媚行,搔首弄姿,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着男人们。有放浪的,在大厅里劝不了几杯酒便软倒在男人身上,诲盗诲淫,吹兰吐蕊。也有的,躲到墙角柱边上,吮指含春,柔弱无骨的手去勾男人的腰带,衣襟。
道士说,这里是万恶所在。
是吗?我轻声一笑,挑开衣带,学着她们扭动着身体,乱飞着眼波,迎上身去。“来啊,来喝酒啊!”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种弥糜的生活很快就让我觉得倦了。人都是这么无趣吗?我想起我为数不多的从前,想起了老道,想起他的“孽畜!”,呵,我并不在意,他只是一个迂腐的老头罢了,无趣,无趣。在往前呢,我想起我见过的人,他们有和尚,有猎人樵夫,都是十分无趣的人。
我站起身来,舞弄起披帛转圈,旋转之中,我眼前的事物模糊了,却又清晰地闪现过一个披着红色丝帛的少年来。他脚踏金轮,背挎金圈,身背红缨枪,手持着斩妖剑,冷漠又茫然地向我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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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儿,你在想什么啊?”一个年轻的女人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