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后，又是连续的高温。

天空里有几道飞机云，从一头一直连到另一头的一大片云里。

这里靠近海，仔细听能听到海浪冲上岸的声音，从半山腰远远望去，是一副宁静安和的海景，就白天而言，即使身后是墓地，也不会太打扰到造物者的浪漫。

门卫室的保安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此时他正打了个深深的呵欠，在空调下昏昏欲睡。

“笃笃笃——”听到有人敲打窗户，他猛然睁开眼，外面站了个年轻男人，正微笑着示意他打开小窗，再仔细一望，那个男人身后还有一个人，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后者正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手插着裤袋，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保安心里纳闷，这个点，这个天气，很少有人来公墓，他边惊讶着边打开了小窗。

“叔叔，我们想查个墓。”年轻男人用手掌轻轻擦掉了从额头滴下来的泪珠。

“进来吧，外面热。”

刚要进门的时候，年轻男人对着阴凉地的那个人喊了句：“进来啊！”

保安看到那个站在远处的小哥并没有理会，反而把头别过去。

“喂，陆青哲，你不过来我就过去扛你了啊！”

说完后，只见那人满脸不情愿地走入阳光中，又走了过来。

保安拿出记录本，“什么名字？”

“陆君生。”

听到林靖宇流利地说出这三个字，林染就知道自己是没翻盘的机会了，这次赶鸭子上架终究逃不过。

很干净的墓碑，中间写着“陆君生之墓”再无其他，墓碑本身也像昨天刚刚落成般的新。没有照片，林染为此感到庆幸。

“阿哲，你别的亲人呢？”林靖宇随口一问，因为在他印象里，墓碑左边一般都会有逝者亲人的名字。

过了很久，右边都没有传来声响。午后的太阳很毒辣，但两个男人的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各种高矮、规模不一的墓碑，徒增了几分凉意。

“阿哲？”林靖宇转头看向右边，只见林染怔怔地看着墓碑，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似的，表情很不自然。

“没有。”林染开口道。

从林染记事开始，家里就只有父母跟他三个人，逢年过节也没有什么亲戚来串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自己所处的、这样子的家庭是无比正常的，直到上学后，才渐渐了解到，自己并不属于“大多数”。

林染常想自己应该是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叔阿姨或者舅舅舅妈……他们确实存在并仍在这个世界上，但在有可能接触前，自己就没有了机会；或者有可能已经接触过，但因为年幼早已忘却。林染一直都很痛快接受自己的这个设定，在住进林家之前，他甚至觉得“亲人”是个贬义词。

“有件事我对周修远也撒了谎，我是记得的，小时候家里有……呃……”林染咽了口口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没关系，继续讲下去。”

“嗯……有个专属于他的书房。里面整整齐齐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他不许我进去，我也只是远远地在他开门关门的瞬间看到过书房里的景象。那时候我就有个模糊的概念，他应该从事着跟书有关的行业。后来，我就想，如果自己也能写成一本书，让这本书能占据他的书房，哪怕只是一个小小角落，那么我是不是就有资格进入那个房间了呢？”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林靖宇与林染再次相遇以来，他对自己说的最长的一段话。林靖宇靠近了一些，恨不得抠下耳朵放在林染的嘴前，仔仔细细地听着，像在做听力测试般。

林染转过头看了林靖宇一眼，又好像不好意思似的，将视线移向别处，“林靖宇，你还记不记得，初中里有次你在篮球场上跟人打架？”

林靖宇努力回想着，没花多少时间就想起了那件事，因为这在他的少年时光里算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事情的起因已经记不太清，大概就是因为一点口角争执，一群年少气盛的男孩在打篮球时发生了争执，后来愈演愈烈，变成了打架斗殴。

不知道是谁的拳头一拳打来，林靖宇只觉得一股血腥味从口腔弥漫至全身，甚至连眼球都开始发红，这一拳也打断了他最后的理智，他啐了一口血水，直接揪起对面一个男孩的领子，将他打倒在地上，又就势坐在他身上，刚挥起拳头——

“冷静点。”从他的上方飘来三个字，语气颤抖，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林靖宇吼了一声，怒气冲冲看向挡着他拳头的那个人。

刚好迎着光，林靖宇眼睛猛地被扎了一下，等他眯起眼，才看清遥远的太阳旁边那张距离自己只有不到一米的表情。

那是他至今都记忆犹新的表情——林染紧锁着眉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林靖宇，你冷静点。”

林染蹲了下来，仍旧没有放开林靖宇的手，还抓得更紧了些，隐约能看到他手上的青筋。

林靖宇先是震惊，后来就平静了下来。正当他刚在想该如何收拾这个场面时，他忘了周围还在混战……有个人往后退时，撞到了林染，整个人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林染被撞倒在地上，林靖宇将他扶起后，他一直低着头，直到混战结束、两人互相扶持着走回家、被林父林母大骂、吃完饭洗完澡睡到床上——那天林染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从此后，“冷静点”、“请你冷静点吧”……成了一句咒语般，总能及时地唤回林靖宇的理智，但他并没有问过林染为什么会在说那句话时露出那样的表情，因为他总觉得，那是一颗埋在林染心尖上的定时炸弹，稍不留神的话，林染就会被炸得形神俱灭。

“回想起我的童年，仅存的画面除了那神圣不可靠近的书房，就是被我妈藏在衣柜里，然后看着他经常坐在我妈的身上，拳头不断地挥起，落下——挥起，落下——后来我冲出衣柜，跑过去，尝试着用手抓住他的拳头，学着电视里演的那样大声喊着'冷静点'，但终究力气抵不过，都会被他狠狠地扔向一边。”林染抬起手指了指右边肋骨，“我跟我妈这边都断掉过，我妈的牙还被打掉过两颗。”

林靖宇突然想起，陆母为数不多的几次在自己家里露面，都围着丝巾——

“怪不得……”林靖宇唏嘘不已，低声说道，“那时候看到你妈在我家还一直裹着丝巾，还以为是这个漂亮阿姨自己的时尚坚持，现在想来真是讽刺，那应该是为了遮盖伤口的吧。”

“喔，那倒不是。我妈确实很喜欢丝巾。”林染难得露出一丝坏笑地看着林靖宇。

“喂——”林靖宇无奈地推了林染一下。

林染转身离去，找了个有树荫的阶梯上坐了下来，林靖宇也跟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没想到‘冷静点’对他而言好像没什么用，在很多年后，居然对你还蛮奏效的——”林染转头打量着林靖宇，“有烟吗？”

“干嘛突然扯到我啊，”林靖宇一脸不爽，很想解释会奏效只是因为他的“反常表情”而已，又看到林染一直盯着自己的裤袋，提高了音量，“你哪儿学的抽烟啊？”

“我在酒吧工作过两年，该学的，不该学的——基本都学了。”

“看你还挺自豪的。不过让你失望了，我不抽烟。”林靖宇摆摆手。

“不愧是医学院高材生。”林染一副赞赏的样子。

“不要扯我，继续说下去。”林靖宇说道。

“能让他冷静的不是我的话，也不是我妈的哭，只是酒而已。我妈在卧室里，蜷缩在床上，他喝醉了酒，就坐在卧室门口哭，如果被他看见我在一旁的话，就会把我死死抱在怀里，还是哭。我有好几次都被抱得喘不过气，欸——”林染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苦笑着打趣道，“你说我的胃是不是就是这样被他抱着挤压出病的？”

林靖宇别过头，站起来掸了掸身后的灰尘，没有回答林染的问题，只淡淡地说，“天热，容易中暑，回去吧。”

林染看着林靖宇走下台阶，很久都没有起身，直到感觉到背后的汗已经完全浸湿T恤，才站了起来。

林靖宇在公墓门口等他，走过他身边的时，只见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烟。

“吸烟有害健康。”林靖宇满脸认真地将烟递给林染，语气像个长辈。

林染接过烟，顺势放进嘴里，微笑着管自己走了，林靖宇追了上去。

“等等我啊。”

“你这烟哪来的？”林染好奇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