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磕完了长头的藏族小男孩从方自归面前经过,他黝黑的额头正中间有一团更黑的印记。
更多的人则继续在广场上不停地匍匐,起身,匍匐,起身……虽然隔着寺庙厚厚的墙,他们一年四季的虔诚一点儿也不会减少。
向西望去,视线越过大昭寺广场,看见群山在远处连绵起伏,太阳悬在天上,放射出盛开菊花般绚烂的光芒,西去的行人渐渐消失在这午后的光芒中,了无踪影。
“所以才说‘无我’。”彪悍的伍明哥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小胡子,继续说,“组成我的器官、细胞、分子、原子、夸克,哪一部分是我呢?它们都不是我。缘聚就有了我,缘散就没了我。所谓的‘我’,只是众缘和合的产物,只是我的相,不是我的性。”
方自归呆了一呆,问:“相,我大概能理解。你这里说的性,怎么解?”
“那肯定不是色情小说里说的性。”
“哈哈,当然。”
“这里的性,是指事物的性质和本质,可以理解为一种恒常不变的属性,有了这种属性,这个事物才是这个事物。”
“哦,是不是……就好比我这副眼镜的镜片,它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二氧化硅就是镜片的性?”
伍明哥摇摇头,“二氧化硅是恒常不变的吗?当然不是。经过一定条件,它可以分解成硅和氧气,硅可以用来制作半导体芯片,氧可以为非典型性肺炎的病人延续生命。经过一定条件,它又可以合成为硅酸盐,用来生产水泥和陶瓷。而二氧化硅也是沙子的主要成分,可沙子和玻璃明显是不同的东西?”
“那什么东西是镜片的性?”
“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所以说,性空,缘起。”
方自归疑惑地看着伍明哥,“我有些糊涂了。”
“没有任何一种事物,拥有它的自性。”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里说,“物自体”是不存在的,而伍明哥说的“物自性”,非常像康德说的“物自体”,“啊——我有点儿感觉了。”
“所以才说,四大皆空,这就是从性上说的。那么,从性上说,我也是空,我的存在只是一种相,这个相,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甚至从无变为有,从有变为无。”
“人的新陈代谢,人的出生死亡。”
“对!而这种变化,是因为缘分,各种各样的缘分。所以说缘起。
方自归产生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伍明哥又摸了摸他的小胡子,“性上说,无我。我,都是从相上说的。既然本质上都无我了,还有什么好执着的呢?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我恨,我怨,我烦恼,可是,我都没有了,恨、怨、烦恼,还需要吗?”
方自归感叹一声:“原来如此!”
伍明哥微笑道:“每个人都需要放下,我何尝不是如此。其实,这次旅行结束,我就要回去结束一段没有意义的婚姻。”
方自归很惊讶,“什么……伍明哥,你要离婚?”
伍明哥点点头,“我弄错了一件事,婚姻就是婚姻,信仰就是信仰,两者虽然并不矛盾,但不能把这两件事拧巴在一起。”
方自归疑惑道:“没听明白。”
“我皈依之前,有个女朋友,后来我们也结婚了。开始我有种天真的想法,就是通过我的影响,让她也成为佛教徒,我们可以一起修行。而这种想法,现在看来事实上是行不通的。缘分未到,不应执着,还是应该放手,让双方都获得自由。”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