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梦好可怕。她又一次梦到了明天的事情,只是这一次,那些人竟然在笑。她看见三个人向她迎面走来,脸上挂着难以直视的恶笑。他们慢慢靠近,靠近了,嘴里的涎水直挂到地上。女孩想跑,但跑不了。他们的笑脸在眼前渐渐放大……
她也试图杀死他们。她的匕首划过身体,有黑色血液溅出,但是也仅此而已。他们步步逼近,笑脸在眼前渐渐放大……女孩看见笑容中隐藏的森森白牙。
振作一点。女孩打了自己两个巴掌。有什么可担忧的,那只是三个罪大恶极且久病羸弱的罪人,而自己可是将要成为执行者的神的信徒。女孩在心中不停安慰自己,同时十分明白这些安慰只是自我欺骗的谎言而已。
执行者才不会像自己这样没用。执行者是传达神意的使者,是铲除罪恶的圣徒,是圣灵意志的执行者,他们各都神通广大。仅就女孩听说过的,他们有的力大无比,挥出铁拳可以击穿顽石;有的坚强不屈,一身钢筋铁骨刀枪不入;有的身轻如燕,进退趋避直如幽鬼幻影。这些才能她在其它孩子身上都曾见到,唯独自己没有任何天赋。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沾满双手。女孩胡乱擦干了眼泪,睁开眼睛,却见世界突然清晰了起来。女孩向着周围不断打量:这是被子,这是凳子,这是桌子,还能看到抽屉上面圆圆的把手。她知道这就是她的“神通”:只要诚心念及圣灵时,圣灵便替她扫除一切黑暗。然而这样又有什么用呢?仅仅这样便能以刚满十二岁的小小身躯杀死三个充满罪孽的成年人吗?
绝望中,女孩似乎听见了一下敲门声。
久经锻炼的身躯立时绷紧,她下意识握紧了枕下的小刀。这种时候会有谁找?女孩一动不动坐在床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门外声响。
“咚咚咚。”
声音再次响起。敲门者的动作听起来竟然颇为文雅,完全不似那些满身杀气的孩子所能敲得出的样子。女孩紧握着小刀悄悄躲到了门背后,赤裸的小脚没在地上发出一点声音。
“谁?”她沙着嗓子轻声喝问。
“一个执行者。”
执行者?女孩完全愣住了。执行者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他真的是一位自己魂牵梦萦想要成为的执行者吗?
“我能进来吗?”那人听起来还很年轻。
女孩打开了房门,但仍然没有放松手里的短刃。她的眼睛能在黑暗中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黑色的青年男子,他的头发,他的长袍,他的眼睛,全都是如黑夜一般深邃的黑色。女孩知道那人眼中此时只能瞧见一对绿油油的眼睛,一般来说这会引起不小的恐惧,但是他朝门内走进一步,泰然自若地向下望着自己,神情当中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显露于外的警惕或者过分的严肃。
“我知道你能看得很清楚,所以我能在这里点个火吗?”
他的语气十分客气,这倒使得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只得默默点了点头。那人大概注意到了眼前两只绿眼睛的轻微摇动,于是便晃亮了手中的火折。借着手中的一点微光,他顺利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黑暗驱散,四周都蒙在一层淡淡的阴影之中。
江枫看见女孩警惕地蜷缩在房间一角,像一只警惕的小兽。
她的肌肤惨白——这是一定的——神情疲惫,眼圈红肿,发丝枯黄。
“你最近休息的不太好……”江枫的伤手正隐隐作痛,痛楚令那只健康的手也不能时刻保持平稳。“这对你明天将要面对的考验很不利。”他以尽可能平和的语调缓缓说道。
女孩习惯性地保持最大限度的警惕,即使对方自称为一名执行者。
“……你太紧张了,这没有必要,也很不好。”
女孩手中仍紧紧握着那柄短刀,这很没有礼貌。但是她还未可能知道礼貌是为何物,江枫明白。
“……应该保持平常心。”
“什么是平常心?”女孩问。
她还在封闭自己的感情,没有敞开心扉。
“平常心就是:像刺杀假人那样刺杀明天的对手;像瞄准靶心那样瞄准明天的对手;像对待每天的练习一样对待明天的考验。你可能会发现,所谓的考验甚至比最简单的练习还要轻松”。
女孩的身体无端颤抖起来。她是感到冷吗?不可能。能够坚持到十二岁的孩子应该个个拥有钢铁般顽强的意志和钢铁般坚硬的内心,不会因为这点区区的寒冷而示弱。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江枫逼近了一步。他将烛台移向女孩面前,试图观察她的表情。
她的眼睛蒙在臂环中,逃避扑面而来的火光。
她的声音细若蚊喃。
“什么?”
“我办不到……”
江枫大概猜到了。
这倒是个棘手的问题。解决办法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归根到底只是权宜之计,而且从一名执行者的角度那样做是不负责任的。他没有义务那样去做。这与石副主教派他前来的初衷相悖。
“我明白了。”江枫将烛台放回小桌,把自己置于阴影之中。
“抬起头来。”他沉声命令道。
女孩愕然抬头。霎时一股巨力将她顶到墙上,等女孩看清江枫如何出手,她已是紧靠墙根,动弹不得。执行者的手掌宛若一圈坚硬的铁环,牢牢扼住了女孩咽喉,五指还在渐渐收紧。女孩徒劳地想要扒开身前手臂,奈何力量相差过于悬殊,直如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你没有松开手里的武器,很好。”江枫见她兀自紧紧攥着手中匕首,点了点头,“这证明你并非注定成为不了执行者。”他将重心缓缓前倾,全身力量都被一点一滴汇聚到身前手臂,“我不管你心里有着怎样的理由,都抵不过你必须活下去这个事实。”江枫凝视着女孩双眼。在她眼睛背后,此时又蕴藏着怎样的感情呢?有惊恐,有不解,有绝望,还有呢,还有着什么?“刺我!”江枫霸占着她整个的视野,距她双目咫尺之遥,“用你的刀刺我,不然你就会死。”
女孩被被牢牢压制在墙角,因为窒息而满脸赤红,涎水不受控制地自嘴角留下,又顺着执行者的手指滴落在地。
“我……啊……咿……咿!”
“刺我!”
女孩想动。她吃力地探出手臂,但这僵硬的一击到了江枫胸口便再难前进分毫。
“用力刺我!”
女孩再次回臂奋力一击。这一下从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或许伤到他了,但是还不够,颈上承受的巨力没有丝毫松动。女孩眼前一团漆黑,耳根发紧,四肢的触感在离她远去。死亡在逼近。
“啊……啊!”
最后的奋力一击,执行者终于后撤退避。女孩从他臂上摔下,趴在地面剧烈地咳嗽。
胸前祭袍上开了一个小口,周围有血在缓缓渗出。江枫没有去管这点小伤,而是俯下身体,轻轻拍打着女孩后背。执行者很少有安抚别人的时候,因这需要紧握圣剑的肉体凡胎再无余力承受圣书的厚重。江枫蓦地感到一阵心酸,他的手掌也随着女孩痛苦的抽动上下震颤。这份感觉是真实的吗?它是应该被我迫切追寻的吗?十八岁的执行者又想起十二岁那年,当他为那沉重艰险的命途失声流泪时也有一名老者在背后这般轻轻抚摸,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好好想一想,我希望你能通过明天的考验。”
江枫准备离开了,再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他转身熄灭了桌上的蜡烛。
黑暗中,那对碧绿的眼睛没有亮起。
“再见,希望你能睡个好觉。”这句话音有些沙哑。他晃亮火折,推门而出。木板门发出“吱嘎”一声呻吟,在黑暗的房间内回荡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