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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郊游

小厮眯着眼看他,哂笑。

“当你是谁,随随便便就能修成仙哩?要是修仙那么容易,我们也不费力干活儿了。躺在太阳底下,让那扫帚自己扫地多好哇!”

王放无奈,使出撒手锏。

“其实吧,不瞒兄弟说,我们是受人之托,前来供养佛像金身的。今日先来探探口风,看你们需要多少钱,我们再回去准备……”

小厮:“……”

脚跟打后脑勺,赛跑似的,一溜烟跑进门了。

王放哈哈一笑,缰绳一收,“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阿姊,下车。”

罗敷眼看寺院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高大肥硕的人影,还真有点呼吸困难。

赔笑着说:“那个、你……你一个人去说,我在这儿等行吗?”

王放托着她双臂,半扶半抱,一把拽下来,稳稳放在地上。

“人家都说善男信女,这只有善男,没有信女怎么成呢?一家人嘛,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

天竺大和尚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虽然高大,但也没有三头六臂。罗敷松口气。看来并非妖人。

他沿着大路右侧缓缓而行,身姿挺直,步履矫健,走得一板一眼,不愧是跋涉万里而来的坚韧体格。

后面亦步亦趋的,还跟了个矮些的和尚,想必是徒弟。

走近了再一细看,原来这位“高僧“也并非真的丰满肥硕,而是浑身上下裹了至少四层麻绵长袍,整个人包得臃肿不堪——外面穿了厚重长袄,脖子上缠了羊毛围巾,头顶绕着一圈厚绒布,边缘一直压到眉毛上方。

只剩那一小圈外露的脸,明显能看出异族轮廓:高挺的鼻梁,还算英俊的棱角,肤色偏黑,一双眼睛大得出奇,让人觉得,那眼眶里许是有个架子撑着。

罕见归罕见,但那双奇大的黑眼里,似乎藏着什么异乎寻常的深邃的东西,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注视。

罗敷怕他有法力,不敢多看,心中暗道,难道这便是天竺人的日常装束?

倘若脱掉那层层厚衣裳,也许里头的芯儿还是个瘦子呢。

随即一看,又不对。这位德高望重天竺高僧,连带他身后的小徒弟,见了自己,怎么都……浑身发抖呢?

她自己都没发抖啊。

她后来才知道,天竺地方气候湿热,一年四季都能生痱子,从没有洛阳这般冰天雪地的光景。

白马寺的天竺僧人们擅长苦行,有的能坚持十日不吃饭,有的能忍受三天不喝水,有的鞭笞自身,不会开口叫一句痛。

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怕冷。

一到冬天,白马寺全体僧人就成了冻僵的活佛,基本上都是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窝在火炉边不出门。

今日听说有“善信”前来朝拜供养,这位天竺高僧咬牙跺脚,从温暖的火炉前面移开脚步。等走到寺门外面,嘴唇都紫了。还好裹在围巾里,看不见。

那双巨大而深邃的黑眼,微微将罗敷和王放打量一番。也无惊讶,也无好奇,也无即将发横财的喜悦,只是微微点头,表明知晓他们的存在。

这种近似冷漠的态度,在罗敷的眼里,便是……警惕。

她朝王放使个眼色,自己向前一步,规规矩矩两个常礼。

自己身为女流,总归是外貌无害。陌生人见她开口,大约也不会太过戒备。

她也不知天竺僧人懂不懂汉话,听懂多少,干脆开门见山:“两位法师安吉。妾与家人,一行自邯郸而来,闻知洛阳白马寺乃佛法荟萃之所,特来拜谒,以求护佑。妾在邯郸另有一位相识的老夫人,只因年长,不能长途跋涉,因此修书一封,以表皈依之心,请妾代为……”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心里疑惑。眼前的高僧冻得直发抖,可却始终不丁不八地立在寺院门口,面容敦厚而耐心,并没有把客人们请进去避寒的意思。

反倒是半开的寺院门内,影影绰绰的,似乎有几个颜色不一的脑袋探出来看,随即又缩了回去。

她小吓一跳,住了口。

天竺僧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一双黑眼珠里犹如射出两道星光。

然后他笑一笑,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佛慈悲,寺中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异族旅客。都不是坏人。你不要害怕。”

声音略带沙哑,汉话居然十分流利。只是最后一个“你”字颇显突兀,想必在人称修辞方面,还并非尽善尽美。

罗敷点点头,把余下的话说完。余光看到那寺里的砖塔孤零零冒出个尖儿,如同遗世独立。

天竺僧沉默了好一阵,回头,跟身后徒弟轻声商议两句。

那徒弟一直在搓手,用手心捂耳朵,再搓手……循环往复。罗敷清珠漱玉的一连串话,不知听进去多少。

终于,天竺僧弄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抬头问:“是要来……皈依我佛?还是……”

王放听他语气,似乎并无欢欣之意,连忙小心翼翼地修饰了一下说辞:“小子无知,皈依不敢谈。但大道若弦,千金难买,今日若能闻道解惑,那便是受益了。以后若有机会,定将厚报……”

原本韩夫人的意思,是让他们先砸金子,再打探消息;但眼下金子已成泡影,王放也就很聪明地换了说辞:先向高僧求教解惑,等以后有钱了,再来布施,也算是个礼尚往来,稍显诚意。

但他对“布施”之事也没多提。短短片刻照面,他已看出来,这位高僧并非见钱眼开的神棍,而是跟汉人一样,大约凡事都要讲究个面子。自己两人,虽然此行有所图,但如果做出太明显的回报承诺,不免有交易的嫌疑,他们未必赞赏,甚至可能会难堪。

一阵寒风从道旁柏树间刮出来。两个天竺僧齐齐打哆嗦。王放却觉得快出汗了。头一次跟外邦人讲话,真累。

不知他哪句话说错了,僧人忽然脸色一沉,眼中犹如深渊席卷。

“既然是问道解惑,你可知人世间最苦之事为何?”

这句话出乎意料的流畅,仿佛在他口中,已练习过千百遍。

王放一怔,随口说:“世间最苦事,莫过于寒日无衣,饥时无食,欲济无舟楫,欲养亲不待。”

天竺僧眼神平静无波,鼻孔里出两道白寒气:“还有呢?”

“还有……”

王放有点无语。没想到这寒风如割的,当场就开始出题考试!

他读书多,不怕。

“还有……求而不得,得而复失,失而悔,悔而恨,恨而无穷。”

天竺僧轻轻摇头。他摇头的方式十分滑稽,不是左右摇,也不是上下动,偏偏是脖子平行扭,看起来摇头晃脑如拨浪鼓,像是服了过量的五石散。

但他的声音愈发严肃:“这还不是世上最苦之事——还有吗?”

王放焦躁,挺胸抬头,一口气说:“美人凶,女郎恶,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理我,明明是阿姊,非要我叫妈!”

连珠炮似的语速,天竺僧听得耳朵忙不过来,赶紧伸手制止:“等等、慢些……”

罗敷一口气没上来,眼睛瞪得比天竺僧还大,不敢说话,小碎牙咬得格格响,一根手指头从袖子里伸出来,指着他。

“你……”

王放朝她一眨眼,口型说:“我逗一逗,他们又听不懂。”

奈何天竺僧人也不是傻子。从他故意语焉不详的话里,听出了这么个意思:此人大约在女色上受过挫折。

僧人脸色更差了,大眼睛半闭,现出失望的目光。

“唉,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看来你也并非什么善信。本寺不开放参观,也不经营有求必应的生意。你们的供养,我们也受不起。还是请回吧。若你有兴趣读一读我教经典,他日再来拜访论道,我们会敞开大门欢迎的。”

说完这话,合十为礼,然后转身,一前一后,竟而直接回去了。身形稳重而缓慢,臃肿的四层袍子拖在地面上。

王放:“哎……”

赶紧从罗敷手里抓过狼纹锦帕,追两步,做最后的努力。

“你们认不认识这个……”

天竺僧看都不看他一眼。寺门咣当一声紧闭。摆明了不再欢迎他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十九大哭:我真的尽力了……

天竺僧发抖:说,你们是不是隔壁道观派来的奸细!

汉末时期,社会主流信仰是道教和各种迷信。佛教是小众教派。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佛经,基本上还都没被翻译出来。很多清规戒律也都还没完善。

所以,本文里的佛寺设定,可能和主流古言文里不太一样。没有成群的香客,没有整日坐禅的老和尚,也没有唐长老和鲁智深。

而是更像一个战乱时期的外国租界,里面有洋人洋教士,和外面中国人的互动并不频繁。

不过小十九表示,今日吃亏在没准备,以后还会杀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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