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出乎意料。
王放如痴如醉, 愣愣看着两僧背影,叹道:“这天底下居然还有见钱不眼开的?还是他们眼界太高, 不见到金子不算数?”
罗敷也纳闷。失望之余, 说道:“那大眼睛僧人出题考试, 定是你答得岔了,没合他们的心意。”
王放苦笑:“阿姊明鉴, 我又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虫——想是这白马寺里,只接待那些对佛法有研究的客人。像我这样, 一听便是外行……”
罗敷当然也不是怪他, 赶紧安抚, 接话:“那是自然。今日还亏你在, 若我一个人来, 只怕跟他们说不上话呢。
王放没被安慰到。他觉得今天丢尽脸了。在外邦人面前没失风度, 却被人诘问成了三不知,简直完全糟蹋了他光辉睿智的形象。
他蔫头耷脑的。牵出马车,余光一看, 刚才扫地的那个小厮立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
他没好气:“别挡路。”
小厮挤眉弄眼, 让开一条路, 脸上表情是“我说什么来着”。
罗敷心一动,礼貌过去问道:“小君子可知,这寺里的僧人……一向都是如此吗?可曾有其他的汉人访客,有缘入寺?”
说不定可以向他们取取经,摸摸天竺人的脾气。
扫地小厮见是个漂亮女郎, 话也多了,朝后看了一看,轻声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白马寺里都是外国人,小人幼时,这里原本还开门迎客,不管谁去,都能听几句佛法;这几年不一样啦。洛阳又是叛乱,又是大火,白马寺在城外,没有城墙护着,又有土匪侵扰,这些外邦人可都不敢出门啦。况且,就算出门,也不是所有人都把他们当神仙——我初次见那僧人,以为见鬼了,朝他打了一扫帚,差点让他们扭去送官!要不是在这儿扫地有钱拿,我才不留在这儿,天天见鬼似的。”
罗敷忍不住笑一声,又问:“那,他们想必也不缺钱了?却又为何?”
扫地小厮道:“他们佛家讲究什么无欲无求,不贪财,不贪食的。你看那僧人的衣裳,都是别人施舍的旧衣,拼出来的呢!——不过他们倒真不缺钱。这旁边几百亩地都是寺院的,光租子就够吃了,谁还稀罕意外之财?况且,意外之财有风险哩。”
罗敷听他话里有故事,赶紧又问:“什么风险?”
扫地小厮滴溜溜转眼睛,脏手在身上抹了一把,笑嘻嘻说:“瞧夫人妆扮,是哪个富贵人家的眷属吧?夫人头上簪子真好看。”
罗敷也是升斗小民出身,知道他肚里安的什么心。
袖子里摸出几个铜钱,放在他伸出的手掌上,笑道:“簪子不能给你,这点钱,拿去给你买饼。”
小厮接了钱,爽快笑道:“夫人真好人!话说去年,有个大官生病了,说要吃斋念佛求保佑。派人给白马寺送了一车的绢帛钱财,命那些和尚做些祛病的丹药来。和尚推脱不会,说什么佛祖不能包治百病——可大官哪容他们解释!天天兵丁把守寺庙门口。和尚们无奈,只能随便供了几盒丸药上去。哪能管用呢?那大官眼看病得厉害,临死前说和尚骗他,下令杀了白马寺里这些巫人,连带着里头住的异国使臣什么的,一并斩首!当时小的就在外头躲着,将令都传来了,那鬼头刀都伺候好了,幸亏那大官突然死了,这才作罢!从那以后,和尚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接待外客了,天天院子里猫着烤火。夫人,你们又不懂佛,又上来就吹牛,要给寺庙供钱,那几个大和尚摸不准你们意图,我看惊吓还来不及呢!”
罗敷愣了半晌,这才恍然。难怪白马寺里的这些人,清高而警觉。
寻常人不懂佛法证道,把他们当成巫蛊神汉。白马寺为了免人误会,这才封闭寺庙,对所有来打交道的汉人都怀了警戒之心。
她一时也想不出该怎么办。谢了那扫地小厮,走回马车跟前。
王放拉她上去,似是无意,哀怨道:“阿姊跟别人说话,都是和颜悦色。”
罗敷想到他当着天竺僧的面说的那句什么“人生最苦”,小翻个白眼,“我又没凶过你。”
听他小声嘟囔,似乎在说:“健忘。”
罗敷回忆回忆,确实没法摸着良心说这话,改口:“都是你先惹我,我才凶的。”
这回不容他反驳,她立刻换了话题:“今日无功而返,却怎么办?”
王放耸耸肩,说道:“我回去找点佛家经典读读,弄明白他们说话的玄机,再来试试——我就不信,比花言巧语,这些人连话都说不利落,能比过我?”
归根结底还是自夸。罗敷虚心询问:“那佛家的经典,是什么书?回头我在市场上,帮你留意着。”
王放被问住了,“这、这个嘛……”
连她提出的问题都答不出来,脸红低头,丢人到家。
——其实也不能怪他。此时传入中原的佛教经典,译成汉文的,只有一部《四十二章经,只在少数信徒中流传,并无任何名气。
马车拐上大路,往回家的方向走。罗敷从袖子里拿出那狼纹锦帕,翻来覆去地看。
那两个天竺僧人的衣着,她特特留意过。衣袍的布料都是廉价的粗麻,没有任何花纹装饰,也没看到任何形状似狼的佩饰。
也许,这帕子跟天竺人压根没关系……
车子一晃,她没坐稳,轻轻“啊”了一声,伸手扶住车厢前的支柱。
王放歉然:“扶好。”
回头看她一眼,画蛇添足加一句:“嫌那个铜柱子凉,扶我也行。这车走得快,街上人看不清的。”
罗敷冷眼看他乐。他最近新添坏习惯,喜欢在没人的时候,口头撩拨占她便宜。
她不生气,看他被冻得微红的耳廓,想起方才当着天竺僧,他那句怨念四射的“明明是阿姊,非要我叫妈”。
莫非他没有看起来那么豁达,叫了她几个月的继母,委屈攒太多了?
这才像以前报复明绣似的,报复性地冲撞她?
车轮滚地声单调的刺耳。王放不时转头看。过了许久,突然攒够了勇气,叫她:“罗敷阿姊……”
罗敷抬头。又想什么幺蛾子。
他却居然有些不好意思。眼神指指她手里的锦帕,轻声说道:“其实我这两日一直在想,如今咱们人在洛阳,周围没有多少旧相识。你若是……不愿冒名做阿父夫人,我们可以……想个办法,跟胖婶她们坦白一下,把这几个月的事情解释清楚,想必她……也不会揍我揍得太厉害……”
罗敷好久没说话。
当初从舅母家逃婚而走,决心去白水营避难的时候,的确未曾想过,几个月后的自己,会来到洛阳国都,勇闯白马寺,见识外邦人。
原本只想糊弄个一年半载的,现在看来,这个身份越套越牢,短期内,似乎无法利落脱身。只得和眼前这个非亲非故的干儿子绑在一块儿。
可她还是很理智地提出一个问题:“左邻右舍呢?”
王放笑道:“不过蜻蜓点水的交情,她们能记住咱们多少事儿?只要咱们咬准了说她们记错了,她们会真以为自己记错了呢。不过,出尔反尔要趁早,等过得十天半月,邻舍对咱们印象深了,可就不好耍赖了。”
罗敷轻轻摇头,觉得这人颇有做奸臣的潜质,想是当赵高当上了瘾。
她又问:“那,你阿父……”
“你当然要帮我找。你亲口答应的。”
故意说得蛮横,表明两人的合作关系依然继续。罗敷没反驳。她的确是脑子一热,自己提出,跟他来洛阳的。
她提出第三个问题:“那……我们要是非亲非故的没关系,再住一个屋檐底下,不太合适吧?”
王放:“怎么不合适……”
话没说完,被她小小的横了眼,表明这是在正经商量事儿呢。
他讪讪笑笑。挺喜欢看她轻嗔薄怒的模样儿,却又不敢惹她太过。
他改口:“就算不合适,你……你孤身一人的,如何能单独住出去?你……就当你是独自来洛阳讨生活,在……在我家里临时落脚,算是……房客!嗯,房客。我家房子太多住不完,租出去一两间,总没错吧?”
罗敷冷笑:“合着我是无家可归的孤女,专等你王大公子收留呢?”
王放脸色一僵,赶紧道歉:“我、没这个意思……”
知道她好强,不喜欢听“孤女”、“收留”这种词,怕引逗出童年的不快。可他偏偏口无遮拦,什么事都能拿来开玩笑。为此挨她的话刀也不知一次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他拨弄自己手套,低声说:“无家可归的是我。阿姊收留我住了小帐篷,给我喝酒暖身子,给我补衣服。我求阿姊再可怜我一次。”
句句像是在卖可怜,然而却提醒了罗敷,他是怎么从崔虎手里救她的,又是怎么爬进被瓦砾围困的山谷,静静陪她一夜的。
罗敷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小黄蜂。楞头犟脑的刺他一针,见他痛了,又后悔,第二针便刺不下去。
他冒了那么大风险,吃了那么多苦头,怎么会有看轻她的意思呢?
她没忘,那天在泥泞山道上,转身抱住他的时候,便下决心,把他以前对她干的坏事儿全都一笔勾销。
她有些别扭地说:“你不是心眼儿多吗?你若是能想出一个万全的理由,各方面都说得过去,也不会让人指指点点,我自然不介意坦白身份。”
王放微笑:“遵命!——那今日回去,我……先探探胖婶的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