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两人各怀心事,这几句对话过去,又是静默。在一片静默中,马车迤逦回了东市街小院。
院子门开着,胖婶正在门口掸衣服。她呼哧带喘的,想来这一上午没少跑。
她不等罗敷说话,就开口抱怨:“这里的丝麻好贵!洛阳的织女,难道用的都是金织机不成?一斤麻十六钱,一斤丝要四十!夫人你说说,这是丝啊,还是金线啊!洛阳的蚕,难道是吃肉长大的不成?这还不算,丝线粗细不一的,没咱们邯郸的好——唉,没买太多……”
罗敷皱眉静静听,心中默默计算,在洛阳织一匹布,得多多少成本啊。
也许,她该像以前似的,自己养蚕,每日出去采桑?
但这些事可以改日再议。等胖婶抱怨完了,她开门见山,问:“打听到官办锦署的地址没有?”
胖婶这才想起来什么,低了头,双手一摊,重重叹口气。
“市场上的人说,官办锦署,三年前就烧了!唉,后来就再没办起来。天子百官要穿衣,也只是从民间织坊里定。那锦署的废墟,我也让人带我去看过了,只两根柱子,老鼠都在里面做窝都嫌窄!”
罗敷轻轻“啊”一声。没想到线索这么快就断了。
她立刻问:“那锦署里人呢?机子和布匹呢?”
胖婶脱下罩衣,使劲抖落灰尘,边说:“那还用说?都是木机和织物,稍微溅一点火星,可不就是一片火海!好在里头的人事先看见了宫里的火光,都逃出来了,但是这几年四散逃难,谁也说不准去了哪儿——唉,我说夫人啊,咱们只能拿着这帕子,去市场上一个个问了:是你的吗?……是你的吗?……”
她说着,也觉得荒诞,自己吃吃笑起来。
罗敷连忙制止了这个想法:“官办锦署里的花本图样,原本是不许流传民间的。咱们要是大庭广众的拿出来,定要有人怀疑这花本从何而来。咱们就算说实话,也不一定有人相信。到时候万一被有心人盯上,那不是引火烧身?”
具体怎么“引火烧身”,她也说不出来。但她小民怕事,总觉得洛阳人多眼杂,全是官府、宫里的耳目,各种往事、秘事定然错综复杂。从奸臣纵火烧城的做派来看,高官们也不介意草菅人命。
万一有人觉得,这花本不该出现在他们手里,随便寻个罪名一安……
那十九郎怕是永远见不着他阿父了。
胖婶知她说得有理,叹口气,自去耳房,摆弄织机和丝线。
王放将马车安置好,远远听到胖婶和罗敷你一言我一语,粗大嗓门和清澈语音交替,面色凝重。
白马寺吃了闭门羹,官办锦署毁于大火。卞巨和韩夫人提供的线索,到此时一个不剩。
但他没表现出多烦闷,笑得和煦,上前评论道:“那咱们是注定要在洛阳多耽了。对了,那个平乐县丞给我写的举荐信,放哪儿来着?”
罗敷吃惊,小声说:“你不会真的……要去做抄写小吏吧?”
她知道这是最底层的活计。薪俸少,干活累,时刻遭人眼色,声誉也不佳,一般被人评价为:见钱眼开,俗不可耐。
王放不以为意的一笑,也小声回:“不能坐吃山空,要挣钱啊,不然怎么养你?”
她咬唇,觉得这话语义双关,意味不明。他可真“孝顺”!
一时想不出哪里不对。她朝边上耳房一努嘴,不甘示弱地回:“还不知谁养谁呢!你就算瘫床上了,我凭这一架机子,也能养!还能保证三天一顿肉呢!”
王放受宠若惊,忙道:“阿姊待我如此情深义重,真是无以为报。你放心,我年纪尚轻,体格康健,平日里也注重饮食,就算以后会瘫痪在床,也要等至少五十年。阿姊大可不必如此未雨绸缪。”
罗敷:“……”
芝麻大的小事,她还会为一句话而发脾气?
她自从识字,就在心里添了个小秤。王放对她每一次“不乖”,她都明明白白在上面添砝码,标明此罪可值三分,此罪可值五钱。打算等积攒到一定数量时,让他后悔认识她。
此刻那小秤猛地往下一沉,在她心里不祥地晃两下,摇摇欲坠的,却最终没有倾覆。
她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朝胖婶所在的房间一努嘴,神色微微挑衅。
那意思是,你不是要“坦白”,要探胖婶的口风吗?敢不敢去?
王放也朝那房间看了看,朝她一抬下巴。
去就去。
尽管逞强,心里还是犯怵。
要他怎么自然地、真诚地、循序渐进地、润物细无声地,向这位粗糙阿婶描述,你的这位夫人……其实是我请来的一位演戏的?眼下白水营散了,咱们几个也背井离乡,身边没熟人了,干脆坦诚相见,忘记这些虚名?以后万一见着白水营其他人,阿婶一定要站在我这边,帮我说两句话?
他想了好几种开头,都不是尽善尽美。轻轻磨牙,斟酌着措辞。
胖婶在屋里看见他,打声招呼:“十九郎,你不回屋歇着,来这儿干什么?这几个织机可金贵,禁不住你玩。你要是饿了,灶上有冷汤,可以先热热喝。”
王放点头,下定决心,踏入房间:“阿婶……”
胖婶抬头,手里攥着梭子,“叫我?”
他紧张搓手,笑道:“ 那个,问你个事……要是、要是有一日我告诉你,那个……”
胖婶笑出声:“你这孩子又干坏事了?”
“不是、我……就是请你假设一下,假如、嗯……秦夫人她……并非我母……”
胖婶奇怪:“她本来就不是啊——唉,你也别灰心,我们大伙都把你当主公亲生的,都会用心待你的……”
“不不,阿婶,我是说……”
他还没说完,忽然耳朵一尖,听到隔两层墙,巷子里似乎有吹吹打打的声音。旋即听到敲锣打鼓,一串鼓乐声蜿蜒而来,直接停在了家门口!
几双手同时拍门:“是王家吗?王家小公子在不在?快出来迎下!”
声音有男有女,听着似乎有不少街坊邻居。
胖婶先跑出来了,戳戳王放后背,“愣着干嘛?快出去呀,有事待会儿再说!”
大门打开,院子里一家人齐齐吃一惊。
只见一队吹鼓手,笑眉笑眼地在门口两边站着。当中簇拥一个锦衣华服的人。
这人看起来五十多岁年纪,却保养得细皮嫩肉,面如满月,白净得毫无瑕疵,连髭须都没有一根。他见了王放和他身边女眷,礼貌一拱手。
胖婶吓一跳:“哦哟哟,大官!”
王放则疑惑。看这人面相打扮,像是个吃皇粮的。他不是没见过官,却没见过这等服色。
这圆白脸问道:“哪位是王弃之王郎君?”
他一开口,声带雌音。围观群众一片哗然,轻声交头接耳。
宦官!
王放一颗心提起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上前一步,躬身拜道:“是我。不知君有何指教?”
宦官将他细细打量一番,笑道:“果然是个齐头整脸的小郎君,跟我想的差不多。老奴姓冯,奉天子命,请你入宫,问几句话。”
四周的窃窃私语声骤然增大。
罗敷此时赶出门来,立刻被七手八脚的拉住。几个压低了的声音告诉她:“天子要召你家公子入宫!”
那宦官听说是“王家主母”,笑眉笑眼,朝她行了个礼。
罗敷吓一跳,差点以为自己耳朵眼睛出了问题。她一家人刚来洛阳没几日,好好儿的安分守己,怎么就惹上当今天子了!
一瞬间心里冒出莫名其妙的念头:难不成天子有千里眼、顺风耳,知晓十九郎在邯郸时的种种“劣迹”?
难道他冒认继母的事,败露了?
难道……她不知听得几手八卦,说大汉天子世系里,有些个无道昏君,专好男色。方才那宦官夸十九郎“齐头整脸”……
不知王放心里想的是不是同一件事。只听他声音微颤,问道:“小人庶士一介,不敢问天子因何降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