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造次,中规中矩地开口:“禀陛下,臣原居邯郸,因事举家搬迁,欲来洛阳居住。上月二十日,正行到平乐县辖境内一座驿亭内。孰料那驿亭已经被大盗崔虎盯上……”
冯宦官打断他的话:“那崔虎是冀州牧手下叛将,因那冀州牧治下不严,带了几百人聚啸山林,冀州容身不下,这才西来虎牢关一带为非作歹。主上,这种逃兵为匪,危害尤为巨大。譬如那崔虎,袭击驿亭时用了兵法,才导致几十百姓全无防备,只能束手任人宰割。这位王郎君的继母年轻,也被崔虎一伙人劫走。王郎君救母心切,立刻召集人手……”
王放:“……”
冯宦官哪冯宦官,你把我的台词都抢完了,让我还能说什么?
天子显然也不爱听冯宦官唠叨,无聊地撕手中素绢,不敢出言打断。
王放只能顺着冯宦官照本宣科的叙述,不敢反驳,不敢纠正,更不敢信口开河,只能见缝插针的,补充一些生动的细节。
那一两句的细节,直接压过了冯宦官的长篇大论。
天子听得眼发亮,眼中闪出孩童般的天真,问:“真的?你那个弹弓,为什么能单手发射?朕看小宦官们打弹弓玩,都要用两只手呢。”
王放心中暗斥“昏君”,却又对这位小兄弟心生怜悯,笑道:“是臣自己无事乱玩,改装过的。进宫不让带武器,不然臣就把弹弓带来,送给陛下了。”
天子大失所望,抓起毛笔往前一丢,“你给朕画个图!朕让人去做!”
王放刚要捡,冯宦官用力咳嗽一声。
“主上是劳心之人,何必耽于劳力之事。玩物丧志,传出去多不好听哪。”
天子无奈,只得断了这个念头,又问王放:“你以前牧过牛?你的牛多大?朕只吃过牛肉,没见过牛。”
王放心中苦笑。天子也有小聪明,借着“嘉奖孝子”的名头,召进来一个草莽,给他讲述民间趣事。
于是牛刀小试,讲了几桩大黄的调皮轶事,描述得绘声绘色,不时手势助兴。
过去在白水营,如今在洛阳,他都很少有机会,跟年龄相当的十几岁小兄弟交谈玩耍。今日见到少年天子,纵有身份上的鸿沟,也不由得微有忘形。
他不耐低头含胸,抬头一望,只见天子听得如醉如痴,笑吟吟的,眼睛睁大,显得眼周黑气更甚。
两个人目光对上,忽而相视一笑,宛若交换千言万语。
深宫高墙、珠帘青瓦,扼不住少年人蓬勃浩荡的天性。
王放瞥一眼冯宦官,不敢得意放肆,便即收尾:“……当然,陛下万金之体,还是避免跟蠢牛接触的好。畜牲疯起来,眼中可不辨高低贵贱……”
天子哈哈笑几声,突然又问:“你是邯郸人?邯郸地方的男子,都像你一样?都这么爱戴朕么?”
王放猛地住口。
难道他能说,邯郸早已不归你管辖,大小官员,眼下都姓方?冀州牧方继,正在摩拳擦掌,夺你的位子?
他感到冯宦官一个凛冽眼色抛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介意撒谎,但他不喜欢被人胁迫,逆着自己的心情撒谎。
于是他再顿首,避重就轻地说:“臣年少无知,不务正业。邯郸地方的男子若都像臣一样,那可……地无人耕,桑无人种,每日吃饱喝足混日子,岂非大事不妙。”
冯宦官扑哧笑了一声。王放长出口气。
天子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喉中带痰,声音越来越大。
小宦官连忙上前捶背,银盘上递来一颗丹药,一碗水
天子接过,熟练地捏着鼻子咽下去。咳嗽慢慢止住,脸色一片潮红。
冯宦官提醒:“主上大病初愈,不宜多在外见风。今日已忙了一下午了,不如回去歇息?”
天子看了看王放,眼中满是眷恋,说道:“朕还要问……”
“此人的事迹,不是都已说清楚了吗?主上还要了解什么,老奴可以慢慢再给主上讲。这人出身草莽,言语粗鄙,不宜在殿久留。难道主上还要留他吃晚饭么?”
天子悄悄白了冯宦官一眼,嘟囔:“为何不能留他吃晚饭?”
冯宦官声音严厉了些:“主上说什么?老奴没听清。”
“……没什么。”
少年天子不敢跟冯宦官顶嘴。方才王放讲的那寥寥几段故事,话里的市井烟火气,足够他咂摸几个月。
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表达自己的喜悦。
“这个人,孝顺忠义,朕很喜欢。来人,赏金……”
王放耳后一紧,赶紧谦辞:“臣不敢!……”
刚进宫的时候,他还肖想着,把天子哄得龙心大悦,自己满载而归。
然而经历了这么一番压抑之极的对答,他只想赶紧溜出宫去,赏不赏赐无所谓。
冯宦官也及时进言,话里话外有些阴阳怪气:“主上不是崇尚节俭么?后宫的用度月月超支,再赏赐这个没官没爵的平民,明日如何向百官交代?”
天子语塞:“这……”
和他大汉朝的历代列祖列宗相比,当今天子的吃穿用度确实寒酸,且被宫人重重克扣,一顿饭里,有时连肉都没一块——并没有一掷千金的资本。
但傀儡天子的心中,毕竟还依稀保留着一分掌握自己命运的渴望。
天子突然说:“朕赐你墨宝!朕的笔迹,价值万金!来人!笔墨侍候。”
这次冯宦官没说什么。几个小宦官端来笔墨,呈上一张新的素绢。
天子想了想,笔尖蘸墨,在素绢上工工整整地写了几个字“孝义持家”。字体中规中矩,少年老成。
然而没有玉玺。那和氏璧雕成的传国玉玺,在往年的数次动乱中,早就丢了。
天子胸有成竹地说:“朕的字,天下人都认得。你把这字挂在家里,后半辈子吃穿不愁。”
其实若按天子的意愿,这个姓王的年轻人实在有趣,该封他个“弹弓高手”或是“牧牛专家”。但天子不敢造次,而且心里清楚,“孝子”的名头更值钱。
王放双手接过,有些哭笑不得。但知这是天子的一番心意,不愿让自己空手回去。
于是稽首谢恩:“臣拜谢……”
天子意犹未尽,忽然又问:“你那位继母,姓什么来着?”
轮不到王放回答。冯宦官答道:“那位夫人姓秦,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来的。老奴怕民妇不识礼数,扰乱主上清静,因此没叫来。”
王放心中骂一声,眼看香炉里烟雾纷乱,终于忍不住,小声但清晰地说:“这倒是多虑了。小人的继母胆小怕事,嘴笨口拙,从来不会抢别人的话头。”
天子待要大笑,看一眼冯宦官阴沉的脸色,急忙把笑容收回去。
他要是表现得赞同这句奚落,冯宦官要恨上这个姓王的了,怕是一出宫就得给他弄死。
王放也自知失言,不敢再多说。
只听天子迟疑道:“嗯,听说是位年轻绝色的夫人,既落入贼手,却保得全节,定然也吃苦不少。一个弱女子能做到这些,实属难能不易。朕也赐她墨宝。”
俄而,又是一幅素绢,落到王放手上,上书“贞烈洁诚”。
王放再谢恩。抬起头来看,发现少年天子那苍白虚浮的面孔上,忽然浮现出沉重的忧愁来。
“唉!”天子忽然长叹,“倘若朕的臣民,男子都如你一般忠孝,女子都如秦夫人般节烈,该有多好!”
可惜世风不古,天子虽然年幼,但身边所见,皆是权势相轧、倒戈变节,三纲五常颠倒,谁人把他放在眼里。
冯宦官冷冷道:“主上慎言。”
王放觉得再待下去,自己小命不保,连忙启奏:“臣请告退。臣的……继母,在家烧了晚饭。臣若不回,羹饭凉了,恐伤她心。”
不是封他当孝子了吗?索性“孝顺”到底。
天子点点头,亲身下阶,扶他起来。
病弱的少年使不上劲。王放连忙自己站起身。
却见天子脸上两行清泪,仰起头,悄悄对他说:“朕的母亲,不曾受宠,眼下不知尸骨何处!”
王放默然一刻,也低声说:“臣之生母,怕是早就身已成灰,无从找寻。”
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最后交换了一道同命相怜的目光。天子匆匆回身。小宦官扶住他。
王放退下殿,依稀听得冯宦官那雌音十足的声音,说道:“主上今日该去宋美人处了……是是,老奴知道宋美人不美……可她父亲毕竟是……”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已有大神猜到了,继母身份,官方定论了(:3∠)
大家大概看出来,本章里的天子,原型就是汉献帝……嗯,算是古代最可怜的皇帝之一了吧。
历史上的汉献帝,一生都是傀儡。先是被董卓挟持控制,董卓狂妄到可以随意出入献帝的后宫。董卓死后,献帝颠沛流离,又落入李傕郭汜手中,成为各军阀争夺的对象。最后被曹操挟持,直到逊位。
本文和历史不一样,设定天子目前被宦官集团控制。无实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