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卉紫的意识开始混乱,不断地发恶梦醒来,却又难以彻底清醒,整个人无力地不受控制。偶然几秒的清醒,便会有个冰冷的想法窜入脑中——刘彻根本没有特殊理由,而是铁了心要关押她。这个想法让她恐惧,而且落寞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转醒。虚汗已干,周身散发着难忍的汗臭味。她腾地坐起,四下张望,却不知已昏睡了多久。饭菜放在牢前已凉,既然来人送过饭了,见了卉紫受寒凉昏睡不醒,为何不上报?难道真的不在乎她了?卉紫挪了挪尚还虚弱的身子,愤懑地捶起了草垫。 “哼!”卉紫咬了咬唇,蹲到了栏杆前向外张望,不断呼喊起来,“来人!来人!我要见陛下!” 无人回应。不多时,卉紫的嗓子就哑了起来。 “来人……我,我……”卉紫捏了捏嗓子,突然改了词,“我要招认!我认罪!我要见陛下……” 在牢狱之中,“招认”二字是最为敏感的。守卫果然闻声而来。卉紫忙不迭地揪住了来人的裤腿,纠缠道:“快带我见陛下,我认罪,我认了,我要见陛下!” 守卫为难不已地看着爬在牢栏边上的卉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奉命暗中照顾卉紫,这么多天来一直相安无事,但不知为何卉紫今日突然发了疯,非要找陛下招认罪行。 禁不住卉紫的软磨硬泡,守卫答应去请刘彻来。 刘彻是一个人下到暴室狱中来的。见了蓬头垢面的卉紫,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满眼的心疼与歉意,原本对卉紫“认罪言论”的责备,也憋在了口中。 “陛下……”卉紫突然哽咽起来,不禁向刘彻伸出手。 刘彻一把握住,不在乎卉紫满手的脏腻,紧紧地不放开:“委屈你了。若不关押你,只怕韩焉性命不保。” “韩焉确实在窦文玲手里!”卉紫迫不及待地开口,突然挣出刘彻手中,弯身在草垫子里翻腾起来。不多时,颤抖着双手捧出了那根手指。 刘彻眼里闪过一丝惊惧,他认出了韩焉的戒指。可细看下来,不禁吁了口气道:“戒指是他的,手指不是。” “为什么?”卉紫不解。 “韩焉习武时受过伤,手心——”刘彻比划着,“由小指到整个掌心留下道疤。这个没有。” “那这个呢?”卉紫亮出玉佩。 “这是……”刘彻再次皱起眉头。巨蟒乃龙的象征,非天子之身不可随意佩戴。这玉佩本是刘彻十一岁那年所得赠与韩焉,韩焉视之珍宝,从未离身。 “我只知道这是韩焉近身之物,怎么会在窦文玲手中?”卉紫不无担心。 “可朕已将正个常宁殿翻遍了。”刘彻答道。 “可有暗格、密室?”卉紫追问。 “常宁殿独立宫殿,墙厚仅一尺有余,实在看不出哪里有暗格。”刘彻答。 “那地道呢?”卉紫不甘心,“或是房梁??” “没有。”刘彻打断她。除了他知道的那些密道暗格,他还派人研究了天禄阁里封藏的未央构筑图,试图在宫殿结构上寻找切入点,但仍无果。 “那怎么办?”卉紫焦急道,“今日是个假手指,明日保不齐就是真的了。要不然我顺了她的意,认了罪可好?” “是她逼你,所以你才呼喊着要认罪?”刘彻问。 卉紫忙不迭地点头:“她说只要我请求公审当众认罪自首,便即刻放了韩焉,韩焉肯定在她手里,我不要认罪,陛下你赶快找到韩焉才行!” 刘彻点点头。 “那陛下打算何时放我出去?”卉紫终于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刘彻迟疑了两秒,艰涩开口:“暂时……委屈你一下……朕不能放着韩焉不管。” 卉紫满眼的殷切散去。但见了刘彻一脸的为难与隐忍,又于心不忍,只好故作轻松地笑道:“那陛下就赶快找到韩焉,再赶快放我出去。我这里吃不到肉,快要营养不良了!” 刘彻忍不住微微一笑,复又抓住了卉紫的手,愧疚之色溢于言表。犹豫再犹豫,他终于说出口:“朕有一事相求。” “求?”卉紫不解道,“你是皇帝,求我干嘛……” “窦文玲一早便胁迫于朕,”刘彻终于开口,“只要朕公开将你治罪,她立马送韩焉回来,且无论生死,她皆愿承担。” “什么?”卉紫瞪大眼睛,“她为了弄死我,宁愿自己也去死啊?这人是不是有病?” “朕希望你再做场戏。”刘彻看着卉紫。 “这哪行?”卉紫抽出双手,别开视线拒绝道,“这种人怎么会有信用?她用一个韩焉便把你拿的死死的,等我认了罪,她还不放人,反倒再以韩焉的性命威胁你假戏真做对我施刑,等我死了她再胁迫你下旨饶她一命,那我不是白白送死了?” “朕知道。”刘彻平静地回答,“可朕不得不求你一试。朕不能没有韩焉。”他不能没有韩焉,他密布天下的监察网络,更不能没有韩焉。否则这网络一旦断点,他的权力便会失控一半。 “你不能没有韩焉,就能没有我么?”卉紫瞪向刘彻,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该不会真的爱他比爱女人多吧?” 刘彻没有正面回答卉紫,只是再次坚定地强调一遍:“朕不能没有韩焉。” 卉紫背过身去,怨念地在草垫子上坐下,不再理会刘彻。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她也不能放着韩焉不管,却又不甘愿为韩焉牺牲,而此时,她更为刘彻的态度失落不已,仅要求他放她时,他那分迟疑的态度,就已足够伤人心了。 一个她,一个李夫人,这些刘彻口口声声爱着的人,竟然都抵不上一个韩焉。这是咋回事嘛。 刘彻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想要开口唤回卉紫,却发现难以启齿。他不言不语地蹲身陪卉紫呆了一小会,叹了口气向外走去。 卉紫抬头看看墙头的天窗,窗外似乎刮着大风,一片昏暗,竟分不清是因为乌云密布还是因为天色将晚。 韩焉被关在何处?会不会也过着这种不知白天黑夜的囚牢生活?卉紫伸手拾起地上的手指,心悸着将戒指捋下,与玉佩一起捧在手中握紧。 刘彻顶着狂风回到了温室殿,刚踏进宫院便看到殿前跪了一个英挺的身影。他快步走过去,意外发现是霍去病。 “去病,这狂风乱作的,你跪在此处作何?”刘彻赶忙命人扶起霍去病,带入殿内。 温室殿内飘着暖融融的气息,刘彻的身子由冷猛然转热,不但不觉得舒服,反而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解下了披风后落座,看向堂下的霍去病。 “有何事见朕?”刘彻说着,接过杨得意递来的热茶水。 “请陛下放人。”霍去病拱手道。 刘彻手一抖,茶杯险些落地。杨得意连忙接过茶,退到一边。 “请陛下放人。”霍去病垂头相求,面无表情,声音也冷静的出奇。 刘彻早已习惯了霍去病逐渐的成熟冷静与少言寡语,他打量了霍去病两眼,沉声道:“你退下,朕念你年岁不大,不予计较。” 霍去病抬头迎上刘彻的目光,毫不退让:“责罚须得定罪,定罪须得人证物证依托。陛下毫无缘由便下令囚禁,只怕让世人不解。” 刘彻的记忆里突然闪过那只血丝玉镯,心里不由得气闷不已:“朕的家事,与你何干?” “陛下的家事,牵扯的是去病的……挚友。”霍去病略微犹豫片刻,道,“去病了解这位挚友,她虽不识大体、也不至于大公无私,但心地纯良,绝不会托人顶罪而后杀人灭口。” “朕比你知道!”刘彻突然拍案而起,吓得旁人一抖。他有点恼羞成怒。他早就知道堂下之人——他的臣子、他的得力干将昔日与卉紫之间微妙的情谊。今天,这个臣子站出来为他昔日的知己求情,而他刘彻却要为了韩焉、为了自己的权力,不惜去伤害卉紫。霍去病的做法,像是在羞辱他。 霍去病却不为刘彻的暴怒所动,只冷声道:“陛下,外朝本不该插手后宫之事。但公审的呼声为何愈演愈烈?陛下就没有追究过这其中原因么?陛下若再沉默下去,只怕事态将难以控制。” “你!”刘彻握紧了拳头,却始终没说出口。霍去病说的对。若现在刹住,他还可以凭借皇权制住众人。他何尝不能直接将窦文玲治罪落狱?但窦文玲背后牵扯的是虽无实权却依旧拥有民心的窦氏,无凭无据地将窦文玲捆缚,怎服众人? 啊,会不会是窦氏,暗中挑唆外臣? “陛下,言尽于此,去病告退。”霍去病说着,单膝行礼,反身向殿门走去。临出门前,他驻足道:“不知陛下近日何时会来阅兵?”说罢,他向门外走去。 刘彻恍然想起,前些日他亲口当着众人的面承诺,会从卫青手中分出部分兵权交由霍去病管理。刘彻凝神望着霍去病离去的背影:雏虎终于生出了利爪了,竟学会以兵权要挟人了! 霍去病离开后,刘彻垂头叹了口气,疲倦地靠在了案上休息。真要公审卉紫?万一如卉紫所说,窦文玲反悔不放人反倒再次要挟该怎么办? 窦文玲究竟能将韩焉藏在何处? 刘彻夜不能寐。满脑子都是卉紫在牢中蓬头垢面的可怜模样,吃不好穿不暖,整日不见天光,无人作陪。他曾在心里发誓要给她最舒心富足的生活,如今却让她沦为阶下囚。此外,他心里更怕的是,他毫不知情的韩焉的近况。 凌晨,温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刘彻的额,替他舒展了紧皱的眉头。黑暗中坐在刘彻床边的人影弯唇一笑,暗自念了一句:“还好,这世上还有你挂心的人。” “谁?!”刘彻抽出枕后的匕首猛然坐起抵在来人颈口的大动脉上。